初春的汴京,空气中还带着料峭寒意,但阳光已有了几分暖意,洒在巍峨的城墙和御街两侧如织的人潮上。今日,是幽州大捷的凯旋之师,也是大宋首位实封女将军林惊雪,正式班师回朝的日子。
“来了!来了!”人群一阵骚动,随即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
只见御街尽头,玄甲赤旗的军队缓缓行来。队伍并不庞大,甚至堪称精悍,但每一个士兵都脊背挺直,眼神锐利如鹰,步履沉稳划一,身上那股历经血火淬炼的肃杀之气,隔着老远便能感受到。这与平日里所见禁军的雍容、边军的粗豪截然不同。
队伍最前方,林惊雪一身玄色麒麟轻甲,外罩御赐的猩红斗篷,骑在通体雪白的骏马之上。她没有戴头盔,墨发高束,露出光洁的额头和那双过于冷静的眼眸。她的面容比离京时清减了些,却更添棱角,阳光勾勒着她的轮廓,仿佛一尊移动的玉雕战神,美丽,却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凛冽气息。
在她身后,是扛着“林”字大旗和“惊凰营”战旗的沈墨等亲卫。再后方,是经过精简、但气势惊人的“惊凰营”骨干。他们沉默地行进,对周围的欢呼报以微微的颔首,或是更挺直的身姿,并无丝毫骄躁。
“林将军!是林将军!”有百姓激动地喊着。
“看!那就是‘惊凰营’的好汉!听说他们在幽州,一个人能打十个北戎狼兵!”
“天佑大宋,出了位女战神啊!”
赞美之声不绝于耳。茶楼酒肆的窗口,挤满了翘首以盼的人群,其中不乏各家权贵派来打探消息的仆役,以及更多怀春少女,将仰慕的目光投向那抹鲜红与玄黑交织的耀眼身影。
林惊雪目光平视前方,脸上并无太多得色。幽州的血与火,城墙下的尸山骨海,巷战中的短兵相接,犹在眼前。这份荣耀,是用无数将士的性命铸就的。她享受这种凭借自身能力赢得尊重的感觉,但也比任何人都清楚,这汴京城,从来都不是只有鲜花的战场。
队伍行至宫门前广场,按制停下,等待宫内的宣召。
早有太监上前,唱喏道:“陛下有旨,宣镇北将军、幽州都督林惊雪,携有功将士,紫宸殿觐见!”
就在林惊雪下马,整理仪容,准备率众入宫时,一阵不疾不徐的车轮声传来。只见另一队仪仗从侧方行来,华盖之下,簇拥着一辆四驾马车。车帘掀起,露出一张温润俊朗,却隐含威仪的面孔——正是燕王赵珩。
他今日穿着亲王常服,比之在边关时的戎装,多了几分清贵雍容。他的目光越过人群,精准地落在林惊雪身上,唇角微不可察地扬起一丝弧度,带着赞赏,更带着一丝只有彼此才懂的关切。
周围官员见状,纷纷躬身行礼:“参见燕王殿下。”
林惊雪亦抱拳行礼,姿态不卑不亢:“燕王殿下。”
赵珩微微颔首,声音清越:“林将军一路辛苦。幽州捷报,振奋朝野,将军与麾下将士,功在社稷。”他这话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四周,既是定调,也是无形的支持。
“此乃将士用命,陛下洪福,末将不敢居功。”林惊雪依着规矩回话,目光与赵珩短暂交汇,一切尽在不言中。他提前抵达幽州解围的情谊,以及后续在军需、舆论上给予的暗中支持,她都记在心里。
然而,这和谐的一幕并未持续多久。
几名身着紫袍、绯袍的高级文官从另一侧联袂而来,为首者年约五旬,面容清癯,三缕长须,眼神锐利,正是当朝宰相,太师萧景玄。他身后跟着御史中丞李文弼等一众清流言官。
萧景玄面带公式化的笑容,先向赵珩行礼,然后看向林惊雪,语气平和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林将军凯旋,实乃国朝幸事。将军以女子之身,立下如此不世之功,令人惊叹。”他刻意加重了“女子之身”四字。
林惊雪神色不变:“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分内而已,不敢当太师谬赞。”
萧景玄呵呵一笑,捋了捋胡须:“将军过谦了。只是……”他话锋微转,目光扫过林惊雪身后煞气未消的“惊凰营”士兵,似是无意地道,“我大宋以文立国,以仁治国。将军练兵之法,闻所未闻,见所未见,虽成效卓着,却不知是否过于酷烈?须知,‘仁者无敌’,刀兵之利,终非长治久安之道啊。”
这话看似关心,实则暗藏机锋,直接将“练兵酷烈”的帽子隐隐扣了下来。旁边的李文弼立刻接口,声音带着言官特有的尖锐:“太师所言极是!下官亦听闻,林将军麾下军纪虽严,却多有伤残,恐非圣人仁恕之道。且女子掌兵,古未有之,如今虽因时制宜,然长此以往,恐非国家之福,易使阴阳失序,纲常紊乱。”
紫宸殿内,香烟袅袅。
老皇帝端坐龙椅之上,面容比之前更显苍老几分,但眼神依旧深邃。他看着殿中跪拜行礼的林惊雪及其麾下将领,脸上露出了真切的笑容。
“爱卿平身!幽州一战,扬我国威,壮哉!林爱卿,你果然未曾让朕失望!”皇帝的声音带着欣慰,“朕已决定,擢升你为从二品镇军大将军,封靖北侯,赐丹书铁券!沈墨等有功将士,皆有封赏!”
“谢陛下隆恩!”林惊雪等人再次叩首。这份封赏不可谓不重,镇军大将军已是高级武职,靖北侯更是超品爵位,丹书铁券更是免死殊荣。殿内大部分官员,尤其是与燕王交好或中立的武将、部分务实派文官,都纷纷露出笑容,或真心或假意地表示祝贺。
然而,就在一片祥和的谢恩声中,一个不和谐的声音骤然响起。
“陛下!臣,御史台侍御史张永清,有本启奏!”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名身着绿色官袍的年轻御史,手持笏板,昂首出班,脸上带着一股“文死谏”的决绝。
皇帝眉头微不可察地一皱:“讲。”
张永清深吸一口气,声音洪亮,语速极快,仿佛生怕被人打断:“陛下!林将军之功,臣等亦感佩!然,功是功,过是过!我朝祖制,后宫不得干政,女子不得预兵事!林将军以女流之身,总揽边陲兵权,已是权宜破例!如今更授以镇军大将军之重职,享侯爵之尊荣,此例一开,牝鸡司晨,阴阳倒置,纲常何存?礼法何存?长此以往,国将不国啊陛下!”
他话音刚落,又有几名御史和低级文官出列附和:
“陛下!张御史所言极是!林将军之功,厚赐金银田宅即可,岂可授以如此重权,位列诸将之上?恐寒了天下将士之心!”
“陛下!臣闻林将军在幽州,行事专断,法度酷烈,训练兵卒几近虐杀,更有擅杀朝廷命官(指通判马悍)之嫌!此等行径,岂是仁将所为?望陛下明察!”
“女子封侯拜将,亘古未见!此非祥瑞,实乃妖异!望陛下以史为鉴,收回成命,以正视听!”
顷刻间,原本庄严肃穆的紫宸殿,变成了对林惊雪的口诛笔伐之地。弹劾的罪名从“牝鸡司晨”上升到“败坏纲常”,从“练兵酷烈”延伸到“行事专断”,甚至隐含“功高震主”的威胁。虽然萧景玄、李文弼等大佬并未亲自下场,但明眼人都看得出,这些言官不过是马前卒。
武将队列中,不少人面露怒色,想要出言反驳,却被身边老成持重的同僚用眼神制止。文官无小事,尤其是这种涉及“祖宗礼法”的争论,贸然介入,极易引火烧身。
燕王赵珩站在亲王班列首位,面色沉静,袖中的手却微微握紧。他目光扫过龙椅上的父皇,又看向孤立在殿中,被无数或明或暗目光审视着的林惊雪。
林惊雪静静地站在那里,听着那些慷慨激昂的控诉,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既无愤怒,也无委屈,只有一片深潭般的平静。仿佛那些恶意的揣测和攻讦,都与她无关。
就在喧哗之声渐起,皇帝脸色也慢慢沉下之时,林惊雪动了。
她并未急着辩解,而是上前一步,对着御座躬身一礼,声音清晰而平稳,瞬间压过了殿内的嘈杂:
“陛下。”
仅仅两个字,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聚焦在她身上。
她抬起头,目光扫过刚才弹劾最激烈的几名御史,那眼神并不凶狠,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冷冽,让那几人没来由地心中一虚。
“末将一介武夫,只知上报君恩,下保黎民。”她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传入每个人耳中,“幽州之战,北戎铁蹄临城,城内粮草将尽,士卒伤亡枕籍。彼时,末将所思所想,唯有如何守住城池,不负陛下重托,不负幽州百姓期盼。”
她顿了顿,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一股沉重如山的力量:“至于所谓练兵之法,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若按部就班,幽州城破,今日诸位在此讨论的,便非末将之‘酷烈’,而是该如何向北戎称臣纳贡了。”
“你……强词夺理!”张永清脸色涨红,“守城之功,无人否认!然功过不能相抵!女子干政,败坏纲常,此乃大节有亏!”
林惊雪目光倏地转向他,唇角勾起一丝极淡的、近乎嘲讽的弧度:“张御史口口声声纲常礼法。末将敢问,北戎破城之日,屠刀之下,可会因你是守礼的君子,我是该居于内宅的女子,而手下留情?”
“你!”张永清一时语塞。
“末将还请问,”林惊雪不再看他,目光重新投向御座,语气斩钉截铁,“守护这大宋的江山社稷,守护这汴京的万家灯火,靠的究竟是御史口中的‘纲常礼法’,还是边境将士手中的刀枪,和他们为国捐躯的铁血丹心?!”
此言一出,如同一声惊雷,在紫宸殿中炸响!
她直接将问题拔高到了“国本”之争的高度!用最朴素的生存逻辑,去拷问那些虚无缥缈的礼教束缚!
武将队列中,不少人激动得几乎要喝彩出来!这话说出了他们憋闷已久的心声!
文官队列则是一片哗然,不少人脸色剧变,指着林惊雪,气得手抖:“狂妄!狂妄至极!”
龙椅上,老皇帝的眼睛微微眯起,深邃的目光在林惊雪和那些激愤的文官之间来回扫视,谁也看不出他此刻的真实想法。
赵珩看着殿中那个以一人之力,对抗整个文官集团伦理攻击的女子,看着她挺直的脊梁和那双毫无畏惧的眼眸,心中那股混杂着骄傲、心疼与担忧的情绪,几乎要满溢出来。
他知道,这只是开始。
退朝的钟声终于响起。皇帝并未当场做出决断,只是沉声道:“林爱卿之功,朕心中有数。封赏之事,容后再议。退朝!”
官员们各怀心思,鱼贯而出。
林惊雪走在最后,当她踏出紫宸殿那高大的门槛时,温暖的阳光再次洒在她身上。她微微眯起眼,感受着这份暖意,也清晰地感受到身后那无数道冰冷、忌惮、审视的目光。
萧景玄与李文弼并肩而行,经过她身边时,脚步微顿。萧景玄依旧是那副温和的模样,轻声道:“林将军,锋芒过露,非福也。”
林惊雪侧过头,对上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淡然回应:“多谢太师提醒。不过,末将的枪,向来只刺向前方的敌人。”
萧景玄呵呵一笑,不再多言,缓步离去。
赵珩走到她身边,低声道:“先去偏殿等候,陛下可能会单独召见。”
林惊雪点头。
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凝重。凯旋的荣耀之下,冰冷的暗流已然开始涌动。这汴京城,这庙堂之上,第一回合的较量,在她踏入宫门的第一天,便已悄然开始。
而她知道,柳承恩留下的那句“京华再会”,绝非虚言。他,或者他所代表的势力,此刻必然正隐藏在某个角落,冷冷地注视着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