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雷坳”,藏于群山皱褶深处,若非识途老马,绝难寻觅。其地三面环山,形似耳廓,每逢夏雨,雷声入坳,回音激荡,绵延不绝,故名。带领众人的老和尚——如今该称他“明镜法师”——对此地颇为熟稔,引着众人沿一条被荒草半掩的兽径蜿蜒而下。
越往坳底走,空气越发湿润,隐隐能听到沉闷的、并非雷声的轰鸣,像是某种巨大的器械在持续运转。坳底竟比想象中开阔,一条白练般的山溪奔涌而过,溪水旁,依着山势,建着几间颇具规模的青瓦作坊,那轰鸣声正是从最大的那间作坊里传出。
作坊外,不见人影,只有几个半成品的、造型奇特的金属构件散落在空地上,闪着冷硬的光泽。
明镜法师在作坊那扇厚重的、包着铁皮的木门前停下,抓起门环,不轻不重地叩了三下,停顿,又叩了两下。
片刻,门轴发出沉重的“吱呀”声,开了一条缝。一个穿着油腻帆布围裙、脸上沾着煤灰的精壮汉子探出头来,眼神警惕地扫过门外众人,看到明镜法师,神色才稍缓:“明镜师父?您怎么来了?这几位是?”
“故人之后,遭了难,来寻万钧兄暂避风雨。”明镜法师合十道。
那汉子犹豫了一下,将门拉开些:“师父请进,这几位……也请进吧。师父正在里面忙活。”
众人走进作坊,一股热浪混合着煤烟、金属和机油的气味扑面而来。作坊内极为宽敞,光线昏暗,只有几处炉火和铁砧旁亮着。最引人注目的,是作坊中央一架巨大的、结构复杂的器械,依靠水轮驱动,带动着沉重的铁锤起落,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几个同样穿着帆布围裙的工匠正在器械旁忙碌,对进来的人恍若未闻。
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身形高大、头发花白却梳理得一丝不苟的老者,正背对着门口,俯身在一个工作台前,就着一盏明亮的汽灯,用小锤和镊子小心翼翼地调整着一个巴掌大小、布满精密齿轮的复杂机括。他动作沉稳专注,仿佛外界一切与他无关。
“万钧兄。”明镜法师唤了一声。
那老者闻声,手中动作一顿,缓缓直起身,转了过来。他约莫六十许年纪,面容清癯,皱纹如刀刻,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透着工匠特有的锐利与执着。他目光扫过明镜法师,落在云中君脸上时,微微顿了一下,又看向继祖等人,最后停留在被青鸾和启明隐隐护在中间的陈继祖身上。
“明镜和尚,你不守着你的茶摊念经,跑我这铁匠窝来作甚?还带了这么一大家子?”老者声音洪亮,带着金属般的质感,他随手将手中的小锤和机括放在工作台上,那机括发出细微清脆的“咔哒”声,自行运转起来,几个小小的齿轮相互咬合,往复运动,精巧无比。
“阿弥陀佛,皮相皆是虚妄,茶摊僧袍,不过随缘。”明镜法师微微一笑,“雷施主,贫僧此来,是为你送一场‘机缘’,也是一场‘劫数’。”
老者——雷万钧,眉头一挑:“哦?我雷万钧一辈子跟铁疙瘩打交道,不信佛,不信道,只信手里的锤子和脑子里的图纸。什么机缘劫数,直说便是。”
云中君上前一步,拱手道:“贫道云中子,见过雷先生。久闻‘匠门’雷家,精于格物,尤擅修复古器异宝。今日冒昧来访,实为一事相求。”说罢,他对继祖示意。
继祖会意,深吸一口气,上前几步,在雷万钧审视的目光下,缓缓摊开了手掌。那枚蟠龙云纹残片静静地躺在他掌心,在作坊昏暗的光线下,依旧流转着一层温润而神秘的光华,与周遭冰冷的钢铁器械形成鲜明对比。
雷万钧的目光瞬间被吸引了过去,他原本随意淡然的神色变得凝重起来,甚至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惊讶。他示意继祖将残片放在工作台上铺着的一块软鹿皮上,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镶嵌着水晶片的单片眼镜戴上,俯下身,几乎将脸贴到了残片上,仔细端详起来,手指隔着鹿皮,轻轻虚抚着那蟠龙云纹。
“这纹路……这玉质……这内蕴的……”他喃喃自语,越看越是心惊,“这东西……绝非寻常皇室玩物!这云纹走向,暗合周天星斗;这龙形气韵,隐带山河地脉!这是……法器?!不,比法器更……古老,更本源!”他猛地抬起头,目光如电,射向云中君和继祖,“这东西,你们从何得来?!”
云中君便将困龙滩之事,简略说了一遍,只提邪阵锁住地脉凶物,此物乃是镇物关键,需设法修复,并未深言龙气之秘。
雷万钧听完,沉默良久,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工作台的边缘,发出哒哒的轻响。他环顾了一下自己的作坊,看着那些冰冷的钢铁、跳跃的炉火,最终目光又落回那枚残片上。
“我雷家祖上,曾为皇家效力的工匠,却也因知晓太多秘辛,几遭大难,这才隐入这深山坳中,立誓不再涉足朝堂之事,只研技艺,以‘匠门’自居。”他声音低沉,带着追忆与一丝苦涩,“这东西,牵扯太大,一旦沾手,恐我这听雷坳,再无宁日。”
众人心中一沉。
然而,雷万钧话锋一转,眼中却燃起一种近乎狂热的火焰:“但是!如此巧夺天工、蕴含天地至理之物,破损至此,实乃暴殄天物!我雷万钧一生,见过的奇珍异宝、精密机括无数,却从未见过如此……如此‘活着’的造物!它似乎在呼唤,呼唤能读懂它、修复它的人!”
他猛地一拍大腿,震得工作台上的工具都跳了一下:“这活儿,我接了!”
他看向继祖,目光灼灼:“小子,你既是此物当前的主人,便需留下,与我一同参详。修复此物,非一日之功,需知其‘性’,明其‘理’,更要……有缘法。”
他又对云中君和明镜法师道:“二位,我这听雷坳虽不敢说固若金汤,但机关消息还有些,等闲之辈闯不进来。你们和其余人可在此安心住下。只是,”他语气转厉,“丑话说在前头,修复期间,任何人不得打扰!所需材料,我会列出清单,能否凑齐,看你们本事!”
事情就此定下。继祖留在作坊,跟随雷万钧尝试修复龙玦残片。秀姑、盼娣、溥锡等人被安置在坳内几间干净的客舍。云中君和明镜法师则负责与外界联系,筹措雷万钧所需的各种稀奇古怪的材料,其中不乏一些只在传说中听过的陨铁、奇木、灵泉之水。
听雷坳,这个与世隔绝的工匠之地,因为一枚小小的残片,即将迎来它命中注定的风雷。而陈继祖也将在叮当作响的铁砧与精密的齿轮之间,开始一段全新的、关乎技艺与“道”的修行。
只是,那来自外界的威胁,如同盘旋在天空的秃鹫,并未因他们的暂时隐匿而散去。困龙滩的动静,龙玦残片的气息,终究会引来更多的窥伺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