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三所谓的“盐窝子”,不在平地,竟藏在离野粟屯十余里外的一处山坳里。沿着兽道七拐八绕,眼前豁然开朗,坳底竟有几十间依着山壁搭建的吊脚木楼和土坯房,规模不小。几条溪流在此交汇,水汽氤氲,空气里除了山林的湿气,还隐隐飘着一股子盐卤特有的咸腥味儿。
了望的梆子声早早传了下去。等马三引着豫王爷这一行人进坳时,路口已聚了些人。多是些精壮汉子,穿着短打,眼神里带着打量与警惕,也有妇人孩子躲在门后探头探脑。这地方,俨然是个自成一体的小小王国。
“王爷,诸位,地方简陋,委屈了。”马三嘴上客气,腰板却挺得直,在这里,他是主人。他吩咐手下人安排住处,将豫王爷、女眷和云中君、明镜法师安置在坳中位置最好、也最结实的一栋二层木楼里,赵北山及其部下则安排在靠近坳口的几间空房,既是安置,也存了让其看守门户的意思。
陈继祖跟着溥锡、李总管住进了王爷所在的木楼偏厢。放下那蓝布包裹,他推开吱呀作响的木窗,打量着这“盐窝子”。只见远处山壁下有数口冒着白汽的盐井,井架林立,更有几处工棚,里面传来锅铲碰撞的声响和熬盐的烟火气。这里,竟是一处隐秘的私盐产地!
安顿下来不久,马三便派人送来了热饭食。不再是野粟屯的清汤寡水,而是实打实的糙米饭,甚至有一盆油汪汪的腊肉炒山笋,一碟咸菜。饿久了的众人,算是吃了顿踏实饭。
饭后,马三便亲自来请,说是在前头“聚义堂”备了粗茶,请王爷、仙长、禅师前去叙话。
所谓“聚义堂”,不过是间大些的木屋,里面摆着几张粗糙的木桌椅。主位上坐着马三,旁边还坐着一个穿着长衫、留着山羊胡的干瘦老者,眼神滴溜溜乱转,透着精明。
“王爷,请上座。”马三起身让了让。
豫王爷摆了摆手,在主位旁坐下,云中君、明镜法师、溥锡依次落座,陈继祖和李总管则站在王爷身后。
“这位是徐师爷,咱这盐窝子的账房先生,也是咱的智囊。”马三介绍那干瘦老者。
徐师爷起身拱了拱手,笑容可掬:“王爷金枝玉叶,仙长禅师世外高人,能驾临敝处,真是蓬荜生辉。”
寒暄几句,马三话锋一转,切入正题:“王爷,如今这世道,您也瞧见了。朝廷……嘿嘿,袁宫保一手遮天。您这样的身份,在外面走动,实在扎眼。不知接下来,有何打算?”
豫王爷端着那粗瓷茶碗,吹了吹浮沫,不动声色:“暂避风头,从长计议罢。”
“王爷,不是小的多嘴,”徐师爷捻着山羊胡,慢悠悠开口,“星陨镇的事儿,怕只是个开头。张旅长既然把罪名扣在了‘前朝余孽’头上,省里乃至京城,必然会追查。您在这里,安全固然暂时无虞,可长久下去……”
他话没说完,但意思很明显:你这尊佛太大,我这小庙怕藏不住,也担不起风险。
溥锡忍不住道:“那依师爷之见呢?”
徐师爷和马三交换了个眼神。马三接过话头,身子往前倾了倾,压低声音:“王爷,咱们明人不说暗话。这盐窝子,看着偏僻,消息却不闭塞。袁宫保那边,对您几位,可是下了狠心要除之而后快。听说,不止是因为您查到了‘星星铁’和丹药的事,更因为……您手里,可能攥着些让他睡不安稳的东西?”
豫王爷眼皮微微一跳,放下茶碗,没说话。
云中君忽然开口,声音平淡:“马施主,徐师爷,有何高见,不妨直言。”
马三嘿嘿一笑:“仙长快人快语!好,那我就直说了。王爷,您如今是龙困浅滩。咱们这盐窝子,虽比不得王爷的府邸,但胜在隐蔽,人手也还有些。咱们愿意护王爷周全,甚至……可以帮王爷,和南边的几位督抚,搭上线。”
“南边?”豫王爷目光一凝。
“不错!”徐师爷接口道,“两江的刘督抚,两广的李督抚,对袁宫保的跋扈,早已不满。只是碍于势大,暂隐锋芒。若王爷能振臂一呼,以您的声望,联络各方忠义之士,未必不能成事!届时,王爷便是中兴大清的股肱之臣!”
图穷匕见!他们竟是想利用豫王爷这块“金字招牌”,去串联南方势力,对抗袁世凯!这已不仅仅是庇护,而是卷入了一场天大的政治博弈!
溥锡听得呼吸急促,脸上泛起潮红,似乎被这“中兴”二字激起了雄心。连李总管也眼神闪烁,显然动了心思。
豫王爷却沉默着,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良久,才缓缓道:“马壮士,徐师爷,好意心领。只是……本王如今是待罪之身,自身难保,何谈联络督抚,中兴社稷?此事关乎国本,需从长计议,不可操之过急。”
他这话,滴水不漏,既没答应,也没拒绝。
马三脸上笑容不变:“那是自然,那是自然!王爷深思熟虑是应该的。只是……时机不等人啊。听说京里近来也不太平,袁宫保步步紧逼,太后和皇上……唉。”他适时地住口,留下无尽的想象空间。
就在这时,一个汉子匆匆进来,在马三耳边低语几句。马三脸色微变,对豫王爷道:“王爷,坳外来了几个生面孔,说是行商的,想换些盐。赵队官带人看着呢。您看……”
豫王爷摆了摆手:“此间事务,马壮士自行处置便是。”
马三和徐师爷起身告退,说是去处理一下。
他们一走,屋内的气氛顿时变得凝重。
“王叔,马三他们的话……”溥锡急切地看向豫王爷。
豫王爷摇了摇头,脸色阴沉:“他们是想借本王的名头,行那火中取栗之事。与虎谋皮,谈何容易!”
云中君淡淡道:“那位徐师爷,眼神闪烁,言不由衷。所谓联络南方督抚,是虚是实,尚未可知。”
明镜法师也道:“阿弥陀佛。权欲迷人眼,此地非久留之所。”
陈继祖在一旁听着,手心有些冒汗。他听不懂那些复杂的朝堂争斗,但他看得懂马三和徐师爷眼中的算计。这盐窝子,比荒村更让人不安。
片刻后,马三回来了,脸上带着轻松的笑容:“没事了,几个小毛贼,想摸进来探探虚实,被赵队官吓跑了。”他绝口不提方才商议之事,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然而,当夜,陈继祖起夜时,却隐约看见马三和徐师爷的身影,在盐井旁的工棚里,与一个穿着斗篷、看不清面目的黑影低声交谈着什么。夜风送来只言片语:
“……京城来的……贵人……”
“……务必留住……”
“……那东西……关键……”
陈继祖心中一凛,悄悄退回阴影里。
这盐窝子的水,比那熬盐的锅,还要滚烫,还要深不见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