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风裹着冰凉的雨丝,抽在陈继祖脸上,生疼。他顾不得这些,只死命地往前跑,肺像个破风箱,扯得喉咙眼发甜。身后的盐窝子早已看不见火光,听不见杀声,只有无边的黑暗和哗啦啦的雨响,像是要把世间一切痕迹都冲刷干净。
可他怀里那个竹筒,却像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心口发慌。龙脉秘图……镇国器……这些字眼儿在他脑子里嗡嗡作响,比他背上那星纹钢胚子还沉,压得他几乎直不起腰。他一个运河边长大的小子,平日里想的不过是寻爹、学艺、讨生活,何曾想过会跟这等捅破天的事儿扯上关系?
仙长把东西塞给他时那凝重的眼神,豫王爷那句沉甸甸的“拜托”,此刻都化作了鞭子,抽打着他不敢停步。
林子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脚下是湿滑的苔藓和乱石。他记着云中君指的方向,是往东,往运河那边去。可这黑灯瞎火的,早就迷失了方向,只能凭着感觉,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挪。荆棘撕破了他的裤腿,划出血痕,他也浑然不觉。
也不知跑了多久,雨势渐小,天色透出些微朦胧的灰白。他靠在一棵湿漉漉的老松树下喘气,浑身泥水,哆嗦得像片风里的叶子。掏出怀里用油布反复包裹的竹筒,确认没有进水,这才稍稍松了口气。
不能停,得找点吃的,辨清方向。他挣扎着起身,循着水声,找到一条山溪,灌了几口冰冷的溪水,稍微压下了腹中的饥饿和喉咙的火辣。正掬水洗脸,忽听得上游传来人语声!
他一个激灵,像狸猫般缩进溪边茂密的灌木丛里,屏住了呼吸。
是两个人,听着像是本地山民的腔调,一边走一边抱怨。
“……真他娘邪性,盐窝子那边闹腾了一夜,又是喊杀又是火光,吓得老子都没敢靠近。”
“可不是嘛!听说还有东洋鬼子掺和?马三爷这回怕是惹上大麻烦了!”
“管他呢!咱们躲远点……诶,你说前几天过来打听路的那伙人,神神秘秘的,是不是也奔着盐窝子去的?”
“谁知道呢!领头那娘们儿,看着就不是善茬,眼神跟刀子似的……”
娘们儿?又一伙人?陈继祖心里一紧,把身子伏得更低。
等那两个山民走远,他才从灌木丛里钻出来,心乱如麻。除了东洋人、瑞王府,竟然还有别的人在找盐窝子?这潭水到底有多深?
他不敢再沿溪边走,重新钻回林子,更加小心。晌午时分,雨彻底停了,日头从云缝里钻出来,林子里蒸腾起湿热的水汽。他饿得前胸贴后背,眼冒金星,只好摘些认识的野果子充饥,又涩又酸。
正走着,前方隐约传来车轮碾过泥泞道路的声响和人语。他悄悄摸过去,躲在一棵大树后观望。只见一条勉强能过马车的土路上,停着两辆骡车,几个穿着灰色短褂的汉子正围着车轮忙活,像是车轴陷进了泥坑。旁边站着一个穿着藏青色布裙、包着头巾的妇人,正低声催促着。
看打扮像是行路的客商,但陈继祖不敢大意。他仔细观察,发现那几个汉子动作麻利,眼神警惕,不时扫视四周,腰间似乎都鼓囊囊的。那妇人虽背对着他,但身姿挺拔,不像寻常妇人那般柔弱。
“快点!磨蹭什么?耽误了夫人的正事,你们担待得起吗?”那妇人回头呵斥,声音清冷。
就这一回头,陈继祖看清了她的侧脸,约莫三十上下,眉眼细致,但嘴唇紧抿,透着股不容置疑的严厉。他心头猛地一跳——这妇人,他好像在哪里见过!是在……是在运河边的码头上?对!好像是哪个大盐商内宅里有头有脸的管事嬷嬷!她怎么会在这里?还带着这些明显不是普通车夫的手下?
“夫人,车轴卡死了,得费点功夫。”一个汉子擦着汗回道。
“废物!”那妇人骂了一句,焦躁地踱步,“早知道这路如此难行,就不该听那徐子仁的,绕道这鬼地方!”
徐子仁?!徐师爷!
陈继祖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这妇人,竟然认识徐师爷!她是瑞王府侧福晋的人?还是……另有所图?
就在这时,道路另一头传来急促的马蹄声!尘土扬起,三四骑快马转眼就到了近前。马上骑士穿着号褂,竟是官军!为首的是个把总模样的汉子,勒住马,扫了一眼陷住的骡车和那妇人,粗声问道:“你们!干什么的?可见到一个十六七岁、背着蓝布包袱的半大小子路过?”
陈继祖吓得魂飞魄散,死死缩在树后,大气不敢出。
那妇人显然也吃了一惊,但很快镇定下来,上前福了一礼,不卑不亢道:“军爷,我们是南边来的行商,车陷住了,正设法呢。没见着什么半大小子。军爷这是……追拿逃犯?”
那把总狐疑地打量着她和那几个汉子,又看看骡车:“行商?我看你们不像!搜!”
几个兵丁下马就要上前。
“慢着!”那妇人脸色一沉,从怀中掏出一块令牌样的东西,在那把总眼前一晃,压低声音,“看清楚了!瑞王府办事!耽误了侧福晋的要事,你有几个脑袋?”
那把总凑近一看,脸色瞬间变了,嚣张气焰全无,连忙拱手:“原来是……是王府的贵人!小的有眼无珠!冒犯,冒犯了!”他回头对手下喝道,“还愣着干什么?帮贵人把车推出来!”
兵丁们手忙脚乱地去推车。
那妇人收回令牌,冷冷道:“军爷追的人,我们没看见。你们自去别处寻吧,这里,不劳费心。”
“是是是!”那把总连连点头,带着手下上马,匆匆沿着土路往前追去了。
陈继祖在树后看得心惊肉跳。瑞王府的令牌!这妇人果然是侧福晋的心腹!她带着人出现在这里,目标恐怕也是盐窝子,或者说,是那张秘图!官军也在追捕自己……仙长说得对,自己如今真是步步杀机!
骡车很快被推了出来。那妇人不再停留,催促着手下立刻驾车离开,方向赫然是往盐窝子那边!
等骡车走远,陈继祖才虚脱般从树后滑坐在地,冷汗混着雨水,浸透了衣裳。前有狼,后有虎,各方势力如同蛛网,而他就像那只被粘住的小虫。
他摸了摸怀里的竹筒,又掂了掂背上的星纹钢。不能去运河了,官军肯定在各个路口设卡。盐窝子更不能回。
天下之大,竟似无他立锥之地。
他看着泥泞的土路,又望向莽莽苍苍的群山,一股巨大的茫然和孤独将他淹没。可他想起雷师傅锤打钢铁时那专注的眼神,想起父亲可能还在某处等着他,想起仙长和王爷那沉甸甸的托付……
他咬了咬牙,挣扎着爬起来,没有再走土路,而是转身,向着更深处、更荒僻的群山走去。
至少,先把这要命的东西,藏到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
雨后的山林,寂静无声,只有少年沉重的脚步声和喘息,在空谷中孤独地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