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梁仪式后的第三日,冷三海回来了。
他是坐着一辆租来的青布小轿回村的,轿子直接停在了老宅门口。轿帘掀开,冷三海先下来,又转身小心翼翼地扶出一个年轻姑娘。
姑娘穿着崭新的桃红色绸缎夹袄,下配葱绿色裙子,头上簪着两支银钗,耳坠子一晃一晃的。眉眼确实秀气,只是脸上扑的粉有些厚,嘴唇涂得艳红,与村里姑娘的朴素格格不入。
她身后还跟着一对中年夫妇。男人穿着暗青色绸缎直裰,头戴瓜皮小帽,手上戴着玉扳指,一副精明商贾的模样。妇人则是深紫色袄裙,头上手上戴满了金饰,走起路来环佩叮当。
“爹,娘,小心门槛。”冷三海殷勤地招呼着,脸上带着一种刻意表现的从容,眼神却有些飘忽。
江氏正在院里晒被褥,听见动静出来,看见这阵仗,愣住了。
“三海?你这是……”
“娘,”冷三海声音有些紧,“这是刘掌柜,刘夫人,这是……刘姑娘。”他顿了顿,补充道,“月娥。”
刘月娥上前一步,福了一礼,声音娇滴滴的:“伯母好。”
江氏这才反应过来,连忙擦擦手:“快、快进屋坐!”
一行人进了堂屋。刘掌柜夫妇毫不客气地坐了上座,刘月娥挨着母亲坐下,冷三海站在一旁,手脚都不知道往哪放。
“三海他娘,”刘掌柜开口,语气带着居高临下的客气,“咱们今天来,是为了两个孩子的事。”
江氏心里咯噔一下。
“月娥跟三海认识也有小半年了,两个孩子情投意合。”刘夫人接话,眼睛却打量着堂屋的陈设,“我们做父母的,也乐见其成。只是……”
她拖长了声音:“咱们刘家虽说不是什么大户,可在镇上也是有头有脸的。月娥又是我们唯一的闺女,这婚事,可不能马虎。”
江氏点头:“那是自然……”
“所以啊,”刘掌柜端起冷三海递过来的茶,抿了一口,“我们商量着,这婚事要办,得先办几件事。”
他掰着手指头:“第一,彩礼。按我们镇上的规矩,最低得五十两。这还不包括三金、绸缎、喜饼那些零碎。”
江氏脸色变了变。
五十两彩礼,在乡下是天价。
“第二,”刘掌柜继续说,“房子。三海现在还跟人合租吧?这可不行。成了亲,得有自己的宅子。我们要求不高,就在镇上,两间正房带个小院就行。”
冷三海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被刘夫人一个眼神制止了。
“第三,”刘掌柜放下茶杯,“三海现在还是个学徒,一个月八百文,养家糊口都难。我们月娥从小没吃过苦,这嫁过去……总得有个保障。”
他看向江氏:“听说您家四房新盖了大宅子,气派得很。想来家里是宽裕的。这三件事,应该不难办吧?”
堂屋里一片死寂。
江氏手在围裙上擦了又擦,脸色发白。五十两彩礼,镇上买房,还要保障三海养家的能力……这哪是提亲,这是要掏空家底啊!
“刘掌柜,”她艰难地开口,“这彩礼……能不能商量商量?还有房子,三海现在确实……”
“不能商量。”刘夫人打断她,语气强硬,“咱们就这一个闺女,从小娇生惯养。要是这些条件都达不到,那这门亲事……就算了吧。”
她说着,作势要起身。
“别!”冷三海急了,扑通一声跪在刘掌柜面前,“伯父伯母,这些条件……我、我都能答应!”
他转向江氏,眼睛红了:“娘,您帮帮我!四弟妹那么有钱,盖那么大的房子,借我些银子,我以后一定还!”
江氏看着儿子跪在地上的样子,心如刀绞。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平静的声音:
“要借多少?”
凌初瑶掀帘子进来。
她刚从工地回来,身上还沾着些墙灰,但神色从容,眼神清明。目光扫过堂屋里的人,在刘掌柜一家脸上停留片刻,最后落在跪在地上的冷三海身上。
“四弟妹!”冷三海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你帮帮我!我……”
“你先起来。”凌初瑶走过去,把他拉起来,按在凳子上。然后自己搬了张凳子,在刘掌柜对面坐下。
“刘掌柜,”她开口,语气平和,“您刚才提的三个条件,我听到了。五十两彩礼,镇上两间房的宅子,还要保障三哥养家的能力。这些,总计大概需要……一百五十两银子吧?”
刘掌柜眼神闪烁:“差不多。”
“一百五十两。”凌初瑶点点头,“不是小数目。但我可以出。”
冷三海眼睛亮了,刘家三人也露出喜色。
“不过,”凌初瑶话锋一转,“我出钱之前,得先弄明白几件事。”
她看向刘月娥:“刘姑娘,你真心想嫁给我三哥吗?”
刘月娥脸一红,低头小声道:“三海哥人好……”
“人好?”凌初瑶笑了笑,“那除了三弟,还有没有其他人也‘人好’?比如……镇东张记粮铺的张公子?西街李秀才家的儿子?哦对了,还有府城来做生意的赵家少爷?”
刘月娥脸色唰地白了。
刘掌柜猛地站起来:“你胡说什么!”
“我是不是胡说,刘掌柜心里清楚。”凌初瑶从袖中取出一叠纸,放在桌上,“这是过去三个月,刘姑娘同时收受五位男子礼物的记录。时间、礼物、价值,都在这儿。”
她又取出另一张纸:“这是刘掌柜上个月跟人喝酒时说的话,我请人记下来了。您说——‘冷家老三是个傻的,好拿捏。等他家新房盖起来,多要点彩礼,最好把房子也要过来,写月娥的名。到时候他四弟妹要是不继续帮衬,就找个由头把婚事退了,房子到手,不亏。’”
刘掌柜脸都青了,手指颤抖地指着凌初瑶:“你、你污蔑!”
“是不是污蔑,咱们可以去镇上对质。”凌初瑶神色平静,“张公子家的管家、李秀才家的书童、赵家少爷的随从,我都请人问过了。他们都说,刘姑娘收礼时,可没说已经有婚约在身。”
她转向已经完全呆住的冷三海:“三哥,你还记得上个月初七吗?你说约了刘姑娘去逛庙会,她推说身子不舒服。可那天下午,有人看见她跟张公子在茶楼喝茶。”
冷三海浑身一颤。
他想起来了。那天他特意买了刘月娥爱吃的桂花糕去找她,她丫鬟说她头疼,不见客。他在门外等了半个时辰,最后失望地走了。
“还记不记得九月二十?”凌初瑶继续说,“你说刘姑娘夸你送的那支银簪好看。可那支簪子,第二天就戴在了李秀才家丫鬟的头上——刘姑娘转手送人了。”
冷三海的脸一点点失去血色。
刘夫人再也坐不住了,尖声道:“胡说八道!我们家月娥清清白白……”
“清白不清白,不是嗓门大说了算。”凌初瑶从那一叠纸里抽出一张,递给冷三海,“这是刘姑娘跟她闺中密友的信,托人从府城捎回来的。你自己看。”
冷三海颤抖着手接过。
信上的字迹娟秀,内容却让他如坠冰窟:
“……冷家那个傻小子,还真以为我要嫁他。要不是看他四嫂有钱,谁理他?一个月八百文,连我胭脂钱都不够……”
“……张公子虽说模样一般,可家底厚实。李秀才将来可能中举,也是个指望。我都吊着,再看看……”
“……爹说了,等把冷家的钱榨干了,就找个由头退亲。反正咱们不吃亏……”
信纸从冷三海手中飘落,像秋天的枯叶。
他呆呆地站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睛却空洞得吓人。
“三海……”江氏心疼地去拉他。
冷三海猛地甩开母亲的手,转身看向刘月娥。
他看着她那张涂脂抹粉的脸,看着那身崭新的绸缎衣裳,看着那些晃眼的金饰……突然觉得无比陌生。
“你……”他声音哑得厉害,“你从来没想过要嫁我,是不是?”
刘月娥咬着嘴唇,不敢看他。
“你收我的礼,跟我说那些话,都是……都是算计?”冷三海一步步走近,“看我像个傻子一样围着你转,你是不是觉得特别好玩?”
“三海哥,我……”刘月娥想辩解。
“够了!”冷三海大吼一声,眼睛通红,“滚!你们都滚!”
刘掌柜脸涨成猪肝色,抓起银子,拉着妻女,头也不回地走了。
堂屋里安静下来。
冷三海还站在原地,背对着所有人,肩膀微微颤抖。
江氏想过去安慰,被凌初瑶轻轻拉住。
许久,冷三海转过身。
他脸上没有泪,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
“四弟妹,”他声音沙哑,“那些证据……你早就查到了?”
“嗯。”凌初瑶点头,“你上次来借钱时,我就让人去查了。”
“那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冷三海声音发颤,“为什么让我像个傻子一样……”
“早告诉你,你会信吗?”凌初瑶看着他,“人在情爱里,只听自己想听的,只看自己想看的。我当时若直接告诉你,你只会觉得我故意拆散你们。”
冷三海沉默了。
他知道,四弟妹说得对。当时若听到这些话,他一定会恨她,觉得她看不起自己。
“现在你亲眼看到了,亲耳听到了。”凌初瑶轻声说,“疼是疼,但总比将来人财两空、家破人散要好。”
冷三海闭上眼睛。
良久,他睁开眼,走到凌初瑶面前,深深鞠了一躬。
“四弟妹……对不起。”
这声道歉,为之前借钱时的怨怼,为这些年的不懂事,也为此刻的醒悟。
凌初瑶扶起他:“一家人,不说这些。”
她看向窗外,阳光正好。
“房子还在盖,绣坊还要管,日子还长。”她顿了顿,“三哥,有些跟头,早栽比晚栽好。栽了,爬起来,路才能走得更稳。”
冷三海用力点头,眼眶终于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