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后的洛阳,清晨的阳光显得格外清冷,照射在覆盖着薄雪的琉璃瓦上,反射出刺目的光芒。然而,在这座帝国都城的某些角落,阳光似乎永远无法触及。
城南,一处门庭并不显赫,内里却极为精巧的宅邸深处。温暖的暖阁内,炭盆烧得正旺,与外界的严寒隔绝。几位身着常服,但气度不凡的中年人围坐在一起,面前的几桉上摆放着精致的茶点,却无人有心品尝。
“柳公,陛下此次强行捐输,又暗中调查河工旧事,其意不言自明啊。”一个面色白净,手指保养得极好的男子低声说道,他是陇西李氏在朝中的代言人之一。
被称作柳公的老者,乃是河东柳氏的族长柳元元,他缓缓拨动着手中的茶盏盖碗,发出细微的清脆声响,眼皮都未抬一下:“李贤弟稍安勿躁。陛下锐意进取,欲整饬吏治,也不是一日两日了。只是…这手伸得未免太长了些。”
另一人接口,语气带着不满:“可不是!那格物院,弄些奇技淫巧,已是耗费不少。如今更是借着赈灾之名,行搜刮之实!我等家族,世代积累,难道就是为了填这无底洞么?”
“还有太子,”又一人压低声音,“在灾区颇得民心,如今突然召回…陛下这是要为其立威,还是要借机…清理朝堂?”
暖阁内的气氛顿时更加凝重。他们这些世家大族,盘根错节,与地方利益、朝中势力乃至宗室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皇帝的种种举措,尤其是触及到他们根本利益的河工调查和强行捐输,让他们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危机。
柳元元终于放下茶盏,目光扫过众人,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精光:“陛下雄才大略,非常人可及。然,水至清则无鱼。这大秦的江山,也不全是他苻家一人的。太子年轻,或可…引导。”
最后两个字,他说得极轻,却让在座几人心中都是一动。
“柳公的意思是……”
“祭天大典在即,”柳元元不答,反而提起另一件事,“天降灾异,总是需要有个说法的。陛下…或许也该听听不同的声音了。”
几人交换了一下眼神,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心照不宣的意味。有些话,无需说透。
东宫,灯火通明。苻宏并未休息,而是连夜翻阅着郭质派人送来的近期朝报、奏章副本以及一些不那么正式的“风闻”记录。离开数月,他需要尽快重新熟悉洛阳这潭深水。
幕僚在一旁低声禀报着近日朝中动向,重点便是那些对捐输阳奉阴违,以及在河工调查中或明或暗设置障碍的势力。
“殿下,柳家、李家、还有赵郡张氏,这几家反应最为激烈。据闻,他们近日走动频繁。”
“祭天大典的筹备,礼部那边,柳家的人也插了不少手。”
苻宏放下手中的卷宗,揉了揉眉心。父皇的担忧没错,暗处的毒瘤确实在滋生。这些世家,享受着帝国带来的权势与财富,却不愿在帝国危难时承担相应的责任,甚至试图绑架朝政,维护自家利益。
他想起灾区那些在风雪中瑟瑟发抖的百姓,想起那些因为胥吏贪墨而可能少领一口粥的孤儿寡母,一股怒火便从心底升起。与那些实实在在的苦难相比,这些躲在暖阁里算计着自身得失的所谓“高门”,显得如此面目可憎。
但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愤怒解决不了问题。父皇将他召回,就是要他学习如何应对这种局面。他需要的是智慧,是手腕,是能够在不动摇国本的前提下,逐步清除这些痼疾的方法。
“继续留意,但不要打草惊蛇。”苻宏沉声道,“尤其是祭天大典,绝不能出任何纰漏。”他隐隐感觉到,这场典礼,恐怕不会平静。
与东宫和那些暗流涌动的府邸不同,位于皇城一角的格物院,即便在夜晚,也依然有不少房间亮着灯火。
得益于苻坚的支持和灾区实践的验证,格物院如今的地位和资源已非昔日可比。院内,匠师和学者们正在不同的房间里忙碌着。
有的在反复计算、改进水车齿轮,以求更高的效率;
有的在根据太子带回的灾区实际情况,调整石灰的煅烧工艺和淤泥分离方法;
还有的,则在几名精通算学的老博士带领下,尝试着运用陛下偶尔提及的那些奇特符号进行一些基础运算,虽然磕磕绊绊,却仿佛推开了一扇新的窗户。
一个年轻的吏员兴奋地拿着一块刚刚凝固的“三合土”试块跑到院正面前:“院正您看!按陛下图示的那种比例调配,加入少量石灰浆,这硬度果然提升不少!若用于修建水渠堤岸,或可更耐久!”
院正接过试块,仔细查看敲击,脸上也露出了欣慰的笑容。这些看似微小的进步,积累起来,或许真能如陛下所期望的那样,一点点改变这个时代。
紫宸殿的露台上,苻坚披着大氅,遥望夜空。星子寥落,一弯冷月挂在天边。
他知道那些暗地里的动作,甚至比太子和郭质知道的更清楚。穿越者的灵魂让他对“利益集团”这个词有着深刻的理解,他也从未奢望改革能一帆风顺。
悲悯之心让他对灾区的惨状感同身受,对底层百姓的苦难心有戚戚。但此刻,占据主导的是苻坚本体的帝王心术。他需要这场风暴,需要让那些沉疴烂疮暴露出来。太子需要历练,朝局需要清洗,帝国的肌体需要一次彻底的新陈代谢。
“都跳出来吧…”他低声自语,嘴角勾起一丝冷峻的弧度,“让朕看看,这潭水底下,究竟藏着多少魑魅魍魉。”
他手中摩挲着一枚粗糙的、来自灾区的、被河水冲刷得圆润的鹅卵石,那是太子带回的。石头的冰凉透过皮肤传来,提醒着他不能忘却的责任与必须坚持的道路。
夜色深沉,洛阳城在寂静中潜伏着。祭天大典的钟声尚未敲响,但各方势力的目光,都已投向了那座即将举行典礼的高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