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轻公子傲慢的话语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瞬间将工坊前诡异僵持的气氛点燃,却又以一种截然不同的方式。五百支箭,价钱不是问题,还需保密——这条件本身就像一块散发着诱人香气、却可能包裹着剧毒的蜜糖。而更让人心惊的,是军需官钱贵在看到那块螭纹玉牌后,如同被抽掉了脊梁骨般瞬间萎靡的态度。
这块玉牌背后代表的力量,显然远超一个区区军营军需官所能抗衡,甚至可能……连蒙骜将军都要掂量掂量。
所有人的目光,此刻都聚焦在了百里秀身上。二牛等人是茫然中带着一丝绝处逢生的期盼;黑伯是警惕与担忧交织;荆云的眼神依旧空洞,但身体微不可查地调整了角度,隐隐将百里秀护在了自己与那年轻公子之间。而钱贵,则脸色铁青,嘴唇紧抿,眼神复杂地在百里秀和那年轻公子之间逡巡,既有不甘,更有深深的忌惮,竟一时不敢再出声阻拦。
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那年轻公子坐骑不耐地刨动前蹄,发出“哒哒”的轻响,以及远处营区隐约传来的、与此地氛围格格不入的操练号子声。
百里秀感受着怀中竹简冰凉的棱角,指尖的玉珏无意识地摩挲着,那温润的触感让她纷乱的心绪稍稍安定。她抬起眼,迎向那年轻公子带着审视与不耐的目光,声音依旧维持着令人惊异的平静:
“承蒙贵主人看重。然,工坊有工坊的规矩。”她微微侧身,示意了一下地上那些打开的箱子和竹简,“其一,工坊所出,皆需记录在案,用途需明。贵主人要求保密,恐与规矩不合。”
那年轻公子眉头一皱,似乎没想到对方竟敢提条件,脸上闪过一丝戾气:“规矩?我家主人的规矩,就是规矩!你……”
百里秀不等他说完,继续道,语速不急不缓:“其二,五百支箭,非是小数目。工坊产能有限,需兼顾已有约定(她目光扫了一眼脸色难看的钱贵,意指李崇那边的订单),骤然接下如此大单,恐难保证如期交付,亦难保证支支皆为精品,若误了贵主人大事,我等担待不起。”
她这话,既点出了实际困难,又将“保证质量”的责任巧妙地推了回去,显得不卑不亢,有理有据。
年轻公子盯着百里秀,眼神锐利如刀,仿佛要将她看穿。他常年为贵人办事,见过的阿谀奉承、战战兢兢之人多了,却少见如此冷静、甚至敢跟他讲条件的女子。他冷哼一声:“产能?那是你们的事!价钱翻倍!一个月内,五百支箭,一支不能少,支支都要和你这里摆着的一样好!若是做不到……”他目光阴冷地扫过工坊和众人,“后果自负!”
赤裸裸的威逼利诱。
百里秀心中迅速权衡。拒绝,立刻就会得罪这个能量未知的“贵人”,后果难料。答应,则能暂时化解钱贵带来的危机(有这尊“大佛”在,钱贵绝不敢再明目张胆刁难),获得巨额资源和喘息之机,但同时也意味着彻底绑上了对方的战车,未来的风险不可控。
她看了一眼工坊内那些面带菜色、眼神惶恐又带着期盼的弟兄,想起了日益减少的存粮,想起了秦战临行前那双充满信任与托付的眼睛。
没有太多选择。
她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决心,迎着年轻公子的目光,缓缓道:“既然贵主人如此急需,我等……尽力而为。一月之期,五百支精品箭矢。但需先付三成定金,以购原料。且,交易过程,需有凭据,以备查验。”她最终还是坚持要留下交易的痕迹,这是底线。
年轻公子脸上露出了一丝满意的神色,虽然对方加了条件,但终究是答应了。他不在乎多花点钱,也不在乎什么凭据,他在乎的是结果。“可以!三日后,自会有人送定金和所需铁料来!记住,一个月!若有差池,哼!”他冷哼一声,不再多言,调转马头,带着随从,在一阵烟尘中扬长而去,自始至终,没再看钱贵一眼。
那队甲士也随着钱贵灰溜溜地、无声地撤走了,连地上的竹简和箭箱都顾不上再“查验”。一场原本杀气腾腾的官方巡查,竟以这样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虎头蛇尾地收场。
工坊前,只剩下百里秀和一群恍如隔世的部下。
寂静持续了数息,随即爆发出劫后余生般的、压抑的喧哗。
“走……走了?就这么走了?”二牛摸着后脑勺,一脸难以置信。
“我的娘诶……刚才那是什么人?连钱阎王都吓成那样?”柱子拍着胸脯,小脸煞白。
黑伯长长舒了一口气,紧绷的肩膀松弛下来,这才发现握着破布的手心里全是冷汗。
连石锤这样的闷葫芦,都忍不住多看了百里秀几眼,眼神里多了几分以前没有的东西。
百里秀却没有丝毫放松,她望着那队贵族骑士消失的方向,眉头微蹙。指尖的玉珏轻轻碰撞,发出清脆却带着一丝疑虑的声响。
“百里姑娘,这……这单生意,咱真接啊?”二牛凑过来,又是兴奋又是担忧,“五百支!价钱翻倍!这下可发财了!可是……那帮人看起来不好惹啊……”
百里秀收回目光,看向二牛,又扫过众人,声音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此单,关乎工坊存续,必须接下。然,福祸相依,诸位需更加谨言慎行,精益求精,绝不可出半分差错!”
她顿了顿,语气转为冷肃:“今日之事,以及那批箭的用途,任何人不得在外提及半字,违者,严惩不贷!”
“是!”众人心中一凛,齐声应道。
接下来的几天,工坊进入了前所未有的高速运转状态。那年轻公子果然守信,三日后,便有专人送来了沉甸甸的、成色极佳的黄金(而非粮食或铁料)作为定金,以及大量品质上乘、远超军营配给的精铁料。黄金的光芒和精铁料那沉甸甸、冷冰冰的触感,既让人心跳加速,也像一块巨石压在心头。
黑伯带着石锤和所有工匠,几乎不眠不休地扑在了工坊里。炉火日夜不息,叮当声从清晨响到深夜。有了充足的、优质的材料,加上黑伯日益精进的技艺和严格到近乎苛刻的标准,打造出的箭矢品质确实再上一层楼,每一支都堪称艺术品与杀人利器的结合。
然而,就在工坊为这“大订单”全力以赴,气氛紧张而忙碌的当口,又一位不速之客,悄然到访。
这一次,来的不是气势汹汹的军需官,也不是骄横的贵族家奴,而是一位身着普通军官常服、腰佩长剑、面容沉毅、眼神锐利如鹰的年轻将领。他只带了两名亲兵,步行而来,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工坊空地的边缘,负手而立,静静地观察着工坊内热火朝天的景象。
他的目光,首先落在了那几座经过改良、明显效率更高的地炉上,停留了片刻,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后,他的视线又扫过工匠们手中正在打磨的、形制特异的箭簇,以及堆放在一旁、那些品质极佳的精铁料上。
他的出现,并没有引起太大的骚动,工坊众人大多沉浸在手头的工作中。但一直负责外围警戒的荆云,几乎在他出现的第一时间,目光就如鹰隼般锁定了他。荆云能感觉到,这个看似普通的年轻将领,身上带着一股与钱贵之流截然不同的、内敛而危险的气息,那是真正经历过尸山血海、并且善于思考的军人才有的气质。
百里秀也很快注意到了这位观察者。她心中微动,示意二牛不要声张,自己则整理了一下衣袍,缓步迎了上去。
“这位将军,不知莅临鄙处,有何指教?”百里秀行礼,语气平和。
那年轻将领收回打量工坊的目光,转向百里秀,眼神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可是‘秦氏工坊’主事?某,王翦。”
王翦!
这个名字如同一声闷雷,在百里秀心中炸响。她虽深处工坊,但也从二牛打探的消息中,多次听闻过这个名字。年轻一代将领中的翘楚,以沉稳多谋、治军严明着称,深得蒙骜赏识,甚至……据说也颇得秦王看重!他怎么会来这里?
百里秀心中瞬间转过无数念头,面上却依旧维持着镇定,再次敛衽一礼:“原来是王将军。久仰大名。鄙处主事秦百夫长近日奉召入宫,未在营中。暂由小女子与几位同袍代为打理。”
王翦点了点头,似乎对秦战入宫之事并不意外。他的目光再次投向工坊,淡淡道:“某奉命整训新军,听闻此处能打造利箭,特来一观。”他话锋一转,看似随意地问道:“观尔等炉火布局,似与寻常不同;所用铁料,亦非军中常例。不知……师承何处?或是,另有玄机?”
他的问题,看似平常,却直指核心——技术的来源。这比钱贵那种粗暴的查问,要高明得多,也危险得多。
百里秀心念电转,知道在此人面前,虚言搪塞绝非上策。她微微垂眸,谨慎答道:“将军明鉴。工坊初立,只为求存,并无师承。一切改进,皆因秦百夫长偶得一些前人残卷,加之黑伯等匠人多年经验,反复试错所得。些许微末改动,不敢称玄机,唯求物尽其用,让箭矢更利几分,使我大秦将士少流些血而已。”
她将技术来源推给虚无缥缈的“前人残卷”和工匠经验,既解释了来源,又模糊了焦点,最后更是抬出了“为国为民”的大义。
王翦听罢,不置可否,脸上看不出信还是不信。他踱步走到一堆刚刚淬火完成、尚有余温的箭簇前,随手拿起一支,指尖感受着那金属的冰凉与坚硬,目光在那流畅的三棱血槽上停留良久。
“箭矢之利,在于破甲,在于精准,亦在于……量产。”王翦缓缓开口,像是在自语,又像是在对百里秀说,“尔等之箭,破甲已足,精准或可,然这量产之速……”他摇了摇头,“以此法,供一队一曲尚可,若供一军,难。”
百里秀心中一震。王翦一眼就看出了“秦氏工坊”目前模式最大的软肋——无法大规模标准化生产!依赖黑伯这样的顶尖匠人和精工细作,注定无法满足大军团的恐怖消耗。
“将军所言极是。”百里秀坦然承认,“工坊草创,人力物力有限,只能精耕细作,实难兼顾量产。”
王翦将箭簇放回原处,转身看向百里秀,目光深邃:“秦战此人,某略有耳闻。能从戊-十七那等绝地杀出,必有过人之处。他弄出的这些东西,虽略显……奇巧,却亦有其用。然,军中行事,首重规矩与实效。奇巧之术,可逞一时之快,却非强军之本。”
他这番话,似是评价,又似是告诫。肯定了秦战和工坊的价值,却也点出了其“奇巧”的局限性,以及可能面临的“规矩”制约。
“望秦百夫长归来后,好生思量。”王翦最后说了一句,对百里秀微微颔首,便带着亲兵,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他来去如风,没有提任何要求,没有做任何交易,仅仅是一次“观察”和一番“点拨”。
但百里秀站在原地,感受着秋风吹过脸颊的凉意,心中却比面对钱贵和那年轻公子时,更加沉重。
王翦的“试探”,如同一声警钟。
他代表的,是军中另一股强大的、更为务实也更为根深蒂固的力量。他们或许不像军需官那样贪婪短视,也不像那神秘贵族那样目的不明,但他们更加理性,更加注重整体的秩序和“规矩”。
工坊的生存与发展,不仅要应对明枪暗箭,还要面对这种来自体系内部的、更为深刻的审视与权衡。
百里秀抬起手,看着指尖那对温润的玉珏,在秋日略显萧瑟的阳光下,泛着清冷的光。
秦战,你何时才能归来?
而这盘越来越复杂的棋,下一步,又该如何落子?
(第九十四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