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吧。”
那两个字,轻飘飘地落下,如同殿外终于承受不住重量、从檐角坠下的第一片雪花,悄无声息,却带着一种终结的寒意。
秦战躬身,倒退着,每一步都踩在冰冷光滑的白石地面上,脚步声在空旷的廊庑间发出清晰而孤独的回响。厚重的殿门在他身后缓缓合拢,最终“咔哒”一声轻响,彻底隔绝了殿内那清苦的熏香、摇曳的灯影以及那位年轻君王深不可测的沉默。
凛冽的寒风瞬间包裹了他,像无数根冰冷的针,刺透了他那件不算厚实的旧皮袄,让他激灵灵打了个寒颤,却也将在殿内沾染的那一身沉重压抑的气息,冲散了不少。他站直身体,深吸了一口咸阳宫冰冷而干燥的空气,感觉肺部那口憋了许久的浊气,终于缓缓吐出。
那名面色白皙的谒者如同幽灵般再次出现,依旧躬着身,一言不发,只在前面引路。两人一前一后,沉默地行走在来时的宫道上。
与入宫时的心情截然不同。来时是背负着整个栎阳命运的紧张与未知,此刻,那命运的轮廓已然清晰,却化作了一副更加沉重、几乎要将他脊梁压弯的担子——栎阳郡守。
郡守!
这两个字在他脑中嗡嗡作响,带着一种不真实的轰鸣。他下意识地抬起手,用力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尖锐的痛感传来,提醒他这一切并非梦境。那痛楚之后,随之涌起的是一股混杂着巨大兴奋、无边压力和一丝惶恐的战栗。
不再是偏安一隅的小小据点,而是一郡之地!这意味着他可以真正放手施为,将《策论》上的蓝图,在那片更为广阔的土地上铺开!水利、工坊、新军、学堂……那些曾经只能在栎阳一隅小心翼翼尝试的构想,如今都有了落地的可能!
但这也意味着,他正式踏入了秦国权力版图的核心边缘,成为了无数目光汇聚的焦点。来自旧贵族、来自将作监、来自那些视他为“异类”的儒林清流、甚至……来自宫中那位的猜忌与制衡,都将如同这咸阳冬日的寒风,无孔不入,冰冷刺骨。
“军令状……”他低声咀嚼着这三个字,嘴角泛起一丝苦涩。性命已然押上,没有退路可言。
引路的谒者在一处宫门侧的小值房前停下,依旧是那副面无表情的样子,尖细的嗓音如同被风吹动的破锣:“秦君请在此稍候,王命及一应印信、仪仗,稍后便至。”
秦战点了点头,没有多言,迈步走进了那间陈设简单、仅有一套桌椅和一个炭盆的值房。炭盆里的火半死不活地燃着,散发出有限的暖意,与屋外的严寒对抗着。
他独自坐在冰冷的木椅上,看着值房窗外那方被宫墙切割得四四方方的、灰蒙蒙的天空。雪花开始稀疏地飘落,旋转着,无声地覆盖在庭院中的枯草和石板上。
等待的时间并不长,但对于心潮起伏的秦战来说,却仿佛过了许久。
脚步声由远及近,不是谒者那悄无声息的步子,而是带着甲叶摩擦的铿锵之声。一名身着黑色甲胄、面色肃穆的郎官带着几名捧着托盘的侍从走了进来。
“奉王命,赐栎阳郡守秦战,官印、绶带、符节及车驾仪仗!”郎官的声音洪亮,在小小的值房内回荡。
托盘被依次呈上。一方沉甸甸的铜制官印,印纽是威严的螭虎造型,触手冰凉,上面刻着“栎阳郡守”四个篆字;一条玄色为底、边缘绣着繁复纹路的绶带;还有代表郡守权力的符节,以及象征身份的旗幡等物。
没有盛大的仪式,没有多余的言辞,一切从简,却透着法家治下的高效与冰冷。
秦战站起身,郑重地双手接过官印。那冰凉的金属质感,和沉甸甸的分量,透过掌心直抵心房。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不再是那个需要仰人鼻息、在夹缝中挣扎求存的小小工师,他是大秦的栎阳郡守,是掌管一方民生、手握数万人生杀予夺大权的封疆大吏!
“谢王上恩典!”他沉声说道,将官印紧紧握在手中,那冰冷似乎也带上了一丝属于权力的灼热。
手续交接完毕,郎官与侍从行礼后退下。那名引路的谒者再次出现,依旧是那副腔调:“车驾已备于宫门外,秦郡守可自行离去。”
秦战点了点头,将官印小心收起,绶带佩好,然后拿起那个承载着他性命和未来的桐木匣子,迈步走出了值房。
宫门外,那辆他来时乘坐的半旧轺车旁边,多了几辆规制更高的马车和数十名骑着战马、盔甲鲜明的护卫。黑色的旗帜在寒风中猎猎作响,上面绣着大大的“秦”字以及代表郡守身份的徽记。这番仪仗,与他来时的寒酸形成了鲜明对比,无声地宣示着他身份的改变。
荆云依旧如同影子般站在车驾旁,看到秦战出来,以及他身后那显眼的仪仗,眼神微动,但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默默上前,接过了秦战手中的木匣。
“回栎阳。”秦战没有多言,只说了三个字,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他登上了那辆属于郡守的、更为宽敞但也依旧朴素的马车。车厢内铺着厚实的毛毡,隔绝了部分寒意。他靠在车壁上,闭上眼睛,听着车轮碾过宫前广场石板路发出的沉重声响,以及护卫骑兵马蹄敲击地面的整齐韵律。
马车驶出宫门区域,再次汇入咸阳城宽阔而秩序井然的街道。
与来时不同,街道上的行人、车驾,在见到这队打着郡守旗号的仪仗时,纷纷避让,目光中带着敬畏、好奇,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秦战掀开车窗的布帘一角,望着窗外飞速掠过的、被薄雪覆盖的街景,望着那些在寒风中依旧为生计奔波的身影,望着远处那些高门大宅紧闭的朱门。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怀中那方冰冷的官印。
“栎阳郡……”他低声自语,嘴角慢慢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那弧度中,有沉重,有决绝,也有一丝即将大干一场的野火在燃烧。
“这盘棋,总算上桌了。”他重复了离开栎阳时的那句话,但心境已然不同。
那时是挤上牌桌的艰难与不确定。
此刻,是执子落定的沉重与……不容回头。
马车辚辚,向着城外,向着那座被他视为根基和希望的栎阳,疾驰而去。
车厢外,雪,越下越大了。
(第一百九十二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