郡守仪仗抵达蒙骜府邸时,天色已彻底暗沉下来。府邸门前悬挂的两盏硕大灯笼在寒风中摇晃,投下昏黄而不安的光晕,勉强照亮了门前肃立的甲士和那对威严的石兽。与咸阳宫令人窒息的肃穆不同,武信侯府门前弥漫着一股混合着皮革、金属和隐隐汗味的彪悍气息,仿佛一头蛰伏的猛兽,喘息间都带着战场上的煞气。
早有管事在门前等候,见到车队,立刻快步迎上,态度恭敬却不显卑微:“可是秦郡守?君侯已等候多时,宴席已备,请随小人来。”
秦战下了马车,整理了一下因为久坐而有些褶皱的衣袍,又下意识地摸了摸怀中——那方象征着权力的官印和相关的文书符节,在他离开宫门不久后,已有专人送达,此刻正沉甸甸地贴在他的胸口,冰凉而坚实。他深吸一口气,空气中除了寒意,还夹杂着一丝从府内飘出的、浓郁的酒肉香气,这熟悉而粗犷的味道,让他紧绷的神经稍稍松弛了些许。
荆云如同影子般跟在他身后半步的位置,目光如同最警惕的猎鹰,无声地扫视着周围的环境。
跟随管事穿过几重院落,越是往里走,那股子军营特有的、混合着男人汗味、酒气与烤肉焦香的气息便越发浓烈。终于,在一处灯火通明、喧声鼎沸的大厅前,管事停下了脚步。
“秦郡守到——!”管事拉长了声音通传。
大厅内的喧嚣为之一静。
秦战迈步而入。刹那间,数十道目光如同探照灯般齐刷刷地聚焦在他身上。目光中蕴含着各种复杂的情绪——好奇、审视、惊讶、不屑,甚至还有几分毫不掩饰的敌意。
大厅极为宽敞,陈设粗犷,没有太多华丽的装饰,四周墙壁上挂着弓弩刀剑,甚至还有几面带着破损和血迹的战旗,无声地诉说着主人的赫赫战功。中央燃着巨大的炭盆,跳跃的火焰驱散了部分寒意,也将在座诸人脸上明暗不定的表情映照得更加清晰。
蒙骜端坐在主位之上,并未穿着正式的朝服,只是一身便于活动的深色劲装,外面随意罩了件皮裘。他身材高大,纵然坐着,也给人一种山岳般的压迫感。古铜色的脸上,那道狰狞的刀疤在火光下更显凶悍。他看到秦战,哈哈一笑,声若洪钟,震得人耳膜发痒:
“哈哈哈!好小子!真让你折腾出个郡守来了!来来来,快入座!今日这酒,你必须喝个痛快!”
他大手一挥,指向自己左下首一个空着的位置,那显然是特意为他留的尊位。
秦战快步上前,躬身行礼:“末将拜见君侯!劳君侯久候,愧不敢当。”
“屁的末将!现在是秦郡守了!”蒙骜显得心情极好,站起身,绕过案几,走到秦战面前,伸出那只足以捏碎牛骨的蒲扇大手,重重地拍在秦战的肩膀上。
“砰!”
这一下力道十足,饶是秦战有所准备,也被拍得身形一晃,肩胛骨一阵发麻生疼,差点没站稳。他龇了龇牙,倒吸一口凉气,这老将军的手劲,还真是一如既往的“热情”。
“嗯,身子骨还算结实,没被咸阳宫那些弯弯绕绕给泡软了!”蒙骜满意地收回手,打量着秦战,目光在他那身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旧皮袄上扫过,咧嘴笑道,“就是这身行头,跟个刚打完仗回来的斥候似的,回头老子送你几件好皮子!”
他拉着秦战,几乎是半强迫地将他按在了那个尊位上,然后举起自己面前那个堪比小盆的酒爵,对着满堂宾客高声道:“来!诸位!为我们大秦最年轻的郡守,干了这一爵!”
“贺秦郡守!”
“干!”
厅内众人纷纷举爵应和,声音嘈杂,仰头畅饮。辛辣的酒气瞬间弥漫开来,混合着烤肉的油脂香,构成一种粗野而热烈的氛围。
秦战也只得端起面前那满溢的酒爵,入手沉重,酒液晃荡,散发出浓烈刺鼻的气息。他深吸一口气,屏住呼吸,学着众人的样子,仰头将那一大爵不知名的烈酒灌了下去。
酒液如同烧红的刀子,从喉咙一路灼烧到胃里,带来一阵剧烈的灼痛感,让他忍不住剧烈地咳嗽起来,眼泪都快飙出来了。
“好!是条汉子!”蒙骜见状,更是开怀,又重重拍了他后背两下,差点把他刚喝下去的酒给拍出来。
秦战好不容易缓过气,感觉从喉咙到肚子都像是着了火,脸上也迅速涌起一股热浪。他环顾四周,这才有机会细看在场之人。
除了蒙骜麾下一些熟悉的、面孔粗豪的将领之外,还有不少陌生面孔。有的衣着华贵,气质矜持,应是咸阳的贵族或文官;有的则眼神锐利,气息沉稳,似是其他军系的将领。他们虽然都在饮酒谈笑,但不少人的目光,总是有意无意地瞟向秦战这边,带着各种意味不明的打量。
酒过三巡,气氛更加热烈,但也更加微妙。
一名坐在对面、面色白皙、留着三缕长须的文官端着酒爵走了过来,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笑容:“秦郡守年少有为,深得王上信重,以一己之力擢升郡守,实乃我大秦罕有的殊荣啊。下官敬郡守一爵,还望郡守日后,多多关照。”
话语看似恭维,但那“以一己之力”和“罕有的殊荣”几个字,却隐隐带着刺。这是在暗示他根基浅薄,骤登高位,引人侧目。
秦战心中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端起酒爵与他虚碰一下:“大人过誉了,秦某愧不敢当,皆为王上效力而已。”同样滴水不漏。
这时,又一个身材魁梧、满脸虬髯的将领晃着身子走过来,带着一股浓烈的酒气,大大咧咧地道:“秦郡守!听说你在栎阳弄出了什么新式箭簇,连将作监的老家伙们都比下去了?还搞了个什么‘打狗阵’?嘿嘿,有机会也让俺们见识见识呗?别光顾着自己耍威风啊!”
这话就更不客气了,带着明显的挑衅和嫉妒。
蒙骜坐在主位上,眯着眼睛,自顾自地啃着一块烤得焦香的羊腿,仿佛没听见这边的机锋。
秦战正要开口,一个沉稳的声音插了进来:“李将军此言差矣。秦郡守之能,王上自有明鉴。况且,栎阳所产之军械,已然优先供给边军,何来‘自己耍威风’一说?”
说话的是王翦。他不知道何时也来到了近处,手中端着一爵酒,神色平静,话语却带着分量。他看向秦战,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
那虬髯将领似乎对王翦有些忌惮,哼唧了两声,没再纠缠,悻悻地走开了。
王翦与秦战对饮一爵,借着靠近的时机,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低语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栎阳郡守,位不高,权却重,盯着的人太多了。小心了。”
说完,他也不等秦战回应,便若无其事地走开,与旁人交谈起来。
秦战心中凛然。王翦的提醒,与嬴疾的沉默,蒙骜看似粗豪实则纵容的态度,以及眼前这些形形色色的目光和话语,交织成一张无形而危险的大网。他这个郡守,看似风光,实则是被放在了火上烤。
宴会仍在继续,喧闹无比。秦战周旋于各色人等之间,脸上维持着得体的笑容,心下却是一片冰冷的清明。
他借口更衣,暂时离开了喧嚣的大厅,走到廊下透口气。寒冷的风吹在滚烫的脸上,带来一丝清醒。
荆云如同鬼魅般出现在他身侧阴影里。
“如何?”秦战低声问。
“厅内二十七人,厅外护卫及仆从超过六十。有三人目光不善,间隔注视超过十次。其中一人,与我们来时路上遇到的‘山匪’使用的箭矢制式,有七分相似。”荆云的声音毫无波澜,吐出的话语却带着血腥气,“需防备。”
秦战点了点头,目光投向厅内那片灯火通明、人声鼎沸的景象,仿佛看到了其下涌动的无数暗流。
他摸了摸怀中那方冰冷的官印。
这权力,果然不是那么好拿的。
他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转身,重新走向那片看似热闹、实则杀机四伏的宴席。
脚步,比来时更加沉稳。
(第一百九十五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