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一年的春天,丰庆园朱红大门上挂了半辈子的“百年老字号”匾额,被工人用梯子摘了下来。
取而代之的,是块刷着黑漆的新木牌,上面用白漆写着“丰庆园公私合营饭店”,字体方方正正,透着股和老饭馆不搭界的严肃。
我握着炒勺站在后厨,听见前厅传来桌椅挪动的声响,心里像揣了块没炒透的山药,发沉。
我记得,从前的时候,初一想歇半天,得提前给掌柜的递烟磕头,还未必能准假。
可前儿开职工会,公方派来的李经理拍着桌子说,以后每月有两天休息日,法定假日还能轮休,这话让后厨十几个厨子都愣了半天,随后才敢偷偷笑出声——咱厨子也能有正经歇班的日子了?
头个月,休息日真的兑现了。
我揣着工资票,带着何雨水去厂甸逛了趟庙会,看着何雨水手里攥着的糖画,心里头暖烘烘的。
那会儿觉得,改了制也没那么糟,至少咱的日子松快了些。
可没两月,味儿就变了。
李经理不常待在前厅,总爱往后厨钻,手里攥着个小本子,一会儿说“菜量得再加些,要体现公家人的实在”,一会儿又说“油放多了,得节约国家资源”。
有回我师父田国富按老方子做“九转大肠”,糖色刚炒到枣红,他凑过来皱眉:“这糖多贵?少放两勺,客人吃不出来。”
师父急了,手里的炒勺“当啷”撞在锅沿上:“李经理,这菜的魂儿就在糖色上,少一勺都不对味!”
他却把小本子往我眼前一递:“现在是公私合营,得听公家的。客人吃不吃得出来不重要,节约成本才重要。”
打那以后,后厨的规矩就乱了。
掌柜的老周想护着老方子,可李经理手里有批条权,进什么料、做什么菜,都得他点头。
原先丰庆园靠的是老主顾,吃的是一口地道京味,可菜量越加越大,味道却越来越淡,老主顾来一次摇一次头,慢慢就不来了。
有天我轮休,路过丰庆园,看见前厅稀稀拉拉坐着两桌客人,服务员趴在柜台上打盹。
李经理站在门口,正指挥着工人给窗户刷绿漆,说“要符合公家单位的统一标准”。
我没敢进去,转身往家走,风里好像还飘着以前后厨里,老周掌柜喊“起锅”的声音,只是那声音,越来越远了。
腊月里的风刮在脸上像小刀子,可我心里头热乎——这个月的休息日正好赶上晴天,早就跟何雨水说好了,带她去什刹海溜冰。
我刚拎着两双租来的冰鞋走出胡同口,就听见身后有人喊:“哎!等会儿!”
一回头,许大茂骑着自行车窜了过来,车把上还挂着个布包。
“听说你要带雨水去溜冰?”
他停下车,眼睛瞪得溜圆。
“这么好玩的事,怎么不叫上我?”
我皱了皱眉:“我们俩去,你跟着凑什么热闹?”
“嘿,这话说的!”
许大茂拍了拍布包。
“我也会溜啊,再说了,多个人多热闹。”
他说着,扭头冲胡同里喊了一嗓子。
“招娣!快点!”
没一会儿,许招娣小跑着出来了,手里攥着个暖水袋,看见我还怯生生地喊了声“柱子哥”。
这丫头比上次见时精神多了,头发梳得整整齐齐,棉袄领口也扣得严实。
许大茂从车上拿下另一双小些的冰鞋,塞到她手里:“拿着,哥教你溜。”
我想起上次跟许大茂说“你当哥的得护着妹妹”,没想到他还真听进去了。
以前许大茂总把招娣当小跟班使唤,现在倒会主动给她带冰鞋,说话时语气也软和了些。
许招娣攥着冰鞋,抬头看许大茂的眼神里,也少了几分怕,多了点亲近。
何雨水拉了拉我的袖子,小声说:“让他们一起去吧,人多有意思。”
我点点头,冲许大茂抬了抬下巴:“行吧,但你别瞎闹。”
许大茂立刻眉开眼笑:“放心!保证不捣乱!”
到了什刹海,冰场上早就满是人了。
我扶着何雨水慢慢滑,她刚开始总摔跤,却笑得没心没肺,棉手套上沾了雪也不在意。
许大茂果然没吹牛,溜得还真不错,可见许父私底下没少带他来玩。
他拉着许招娣的手,一点一点教她找平衡,招娣摔了,他也不嚷嚷了,反而蹲下来帮她拍掉裤子上的雪:“别急,慢慢来。”
太阳快落山时,我们四个坐在冰场边的石凳上歇脚。
许招娣喝着暖水袋里的热水,小声跟许大茂说:“哥,下次我们还来玩好不好?”
许大茂愣了一下,随即咧嘴笑了:“行啊,等下次休息日,哥再带你来。”
我看着他们兄妹俩,又看了看身边笑得脸颊通红的何雨水,心里头忽然觉得,这腊月的天,好像也没那么冷了。
什刹海的冰面被太阳晒得有些发暖,我扶着何雨水滑了两圈,脚下的冰鞋渐渐跟脚了。
自从练了阴阳动功混元十二式,身体的协调性和反应快了不少,刚开始还得盯着冰面找平衡,这会儿已经能松开手,稳稳地滑出直线。
“哥,你滑得好快!”
何雨水抓着我的胳膊,声音里带着点慌,又藏着些兴奋。
我笑了笑,稍微加快了速度:“别怕,跟着我就行。”
说着脚下一发力,带着她像阵风似的掠过冰面,旁边几个慢悠悠滑的人都往这边看。
“嚯!傻柱你可以啊!”
许大茂的声音从后头传来,我回头瞅了眼,他正扶着许招娣站在原地,眼睛瞪得溜圆。
“你小子啥时候偷偷练过?藏这么好的本事!”
我刚想回话,忽然觉得脚下一滞——有个穿蓝棉袄的小子斜着滑过来,冰鞋故意往我脚边蹭。
我反应快,立刻侧身避开,可没等稳住,又有两个人从两边围过来,明显是故意要绊我。
何雨水吓得抓紧我的手,我刚要抬手推开那几个小子,就见一道瘦小的身影“噌”地窜了过来,一把揪住最前头那小子的衣领:“想找茬是吧?”
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个子不高,胳膊却挺有劲,揪着人就往冰面上按。
那几个小坏蛋也急了,挥着拳头要还手,可少年下手又快又狠,一拳砸在其中一人的胳膊上,疼得那人直咧嘴。
“康六,别下手太狠,给他们个教训就行!”
旁边传来个笑呵呵的声音,我扭头一看,是个二十来岁的青年,正靠在冰场边的栏杆上,手里揣着个汤婆子。
“这位兄弟,你滑得不错,我叫李四,想跟你交个朋友。”
这会儿康六已经把那几个小坏蛋收拾得服服帖帖,他们揉着胳膊腿,骂骂咧咧地滑走了。
康六拍了拍手上的雪,走到我跟前,咧嘴一笑:“兄弟,滑得真不错,刚才那几下够利索。”
我松开何雨水的手,冲他和李四点头:“谢了,刚才多亏你了。我叫何雨柱,你们叫我柱子就行。”
许大茂也拉着许招娣凑过来,看着康六的眼神里多了些佩服:“小伙子可以啊,下手够狠!”
康六没理他,只盯着我手里的冰鞋:“下次来滑冰,要是再碰上找茬的,喊我一声就行。”
康六刚说完话,李四就笑着走了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你这脾气还是这么急,刚认识就跟人掏心窝子。”
说着他转向我,眼神里多了几分真切。
“柱哥,不瞒你说,康六这小子,外号叫小混蛋,在四九城的顽主里,也算有点名儿。”
我愣了一下,看康六瘦小的模样,倒真不像“小混蛋”这名号里的狠劲。
康六挠了挠头,脸上有点不自在:“小时候住的家里旁边有一个大院,里头几个有钱人家的孩子,天天欺负我,抢我馒头,还把我推到泥坑里。从那以后,我就见不得这些大院弟子装模作样的样儿——他们总觉得自己高人一等,见着比他们强的,就想使阴招欺负人,我最恨这个!”
我心里忽然有点明白,刚才他冲上去那么快,不是没缘由的。
许大茂在旁边听着,也收起了嬉皮笑脸,许招娣更是往他身后缩了缩——她以前在大院里,也受过不少委屈。
“别光说他了,”李四话锋一转,语气里带着点调侃:“其实真要论打架,康六还得跟我学。他是下手狠,我是会找窍门,真遇上硬茬,还得我来兜底。”
康六瞪了他一眼,却没反驳,显然是默认了。
我看着他俩,忽然觉得投缘——都是直来直去的性子,不藏着掖着。
“我以前在丰庆园当厨子,见多了装模作样的人。”
我掏出客气烟,我不抽,就是留着交际用的,给李四和康六各递了一根。
“刚才那几个小子,一看就是没吃过亏的,你们帮我解围,我还没谢你们呢。”
李四接过烟,用火柴点上,深吸了一口:“谢啥?都是爽快人,看不惯那些破事罢了。我看柱哥你也是个实在人,以后在这什刹海附近,有事尽管找我和康六。”
康六也跟着点头:“对,以后再碰上刚才那样的,不用你动手,我先帮你收拾他们!”
何雨水拉了拉我的袖子,小声说:“哥,他们人挺好的。”
我笑着点头,看着冰场上渐渐散去的人群,心里忽然觉得,这冬天的冰场,不仅有热闹,还能交到这样的朋友,倒真是件意外的好事。
许大茂在旁边插了句嘴:“那以后我跟招娣来滑冰,也能沾沾光了?”
康六白了他一眼,却没说不行,李四哈哈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行啊,只要你别跟那些大院弟子学坏就行。”
刚聊没两句,我就瞥见李四用胳膊肘碰了碰康六,两人眼神往许大茂那边扫了扫,嘴角带着点不以为然。
许大茂多精啊,立刻就察觉到了,脸上的笑僵了僵:“你们俩老看我干啥?”
李四没绕弯子,叼着烟笑了笑:“许哥,刚才柱子被人找茬,你就站在旁边看着,没往前凑一步啊?”
康六也跟着点头,语气直愣愣的:“就是,朋友被欺负,哪有光看着的道理?这也太怂了。”
许大茂的脸一下就红了,嗓门也提了起来:“我怂?你们知道啥!”
他一把把许招娣拉到身边,指着她道。
“我妹才多大?这儿人这么多,乱哄哄的,我要是上去打架,回头招娣挤丢了,算谁的?带小孩子出来,不得把人看紧了?”
许招娣也赶紧点头,小声说:“刚才人太多,我有点怕,哥一直拉着我的手。”
李四和康六对视一眼,脸上的不以为然淡了些。
李四掐了烟,挠了挠头:“嗨,原来是这么回事,是我们俩想岔了,对不住啊许哥。”
康六也跟着道了歉:“是我没考虑周全,不该说你怂。”
许大茂一听这话,脸色立马缓和了,腰杆也挺直了,摆了摆手:“嗨,没事没事,你们也是不知情。”
他顿了顿,又想起什么似的,拍了拍胸脯。
“我在是轧钢厂放电影的,以后有好片子上映,我给你们留两张票,咱哥几个一起去看!”
李四眼睛一亮:“那敢情好!我跟康六最爱看战斗片了!”
康六也笑了:“行啊,到时候许哥你招呼一声,我们准到!”
许大茂得了面子,笑得合不拢嘴,又开始跟他俩聊起电影的新鲜事。
我看着这一幕,忍不住笑了——许大茂这人,好面子,但心眼不算坏,刚才护着招娣也是真的,这场小误会解开了,倒让几个人的关系更近了些。
何雨水拉着我的手,小声说:“哥,许大哥其实也挺好的。”
我点点头,看着冰场上的夕阳,觉得这趟滑冰,真是没白来。
刚出什刹海冰场的门,冷风裹着雪沫子往脖子里灌,许大茂正拍着胸脯跟李四说下次电影票的事儿,康六忽然停住脚,往街角阴影里瞥了一眼,脸色沉了下来。
“怎么了?”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十来个穿着棉袄的小子从胡同里钻了出来,领头的正是刚才在冰场被康六揍跑的那个蓝棉袄——手里还多了根手腕粗的木棍,眼神恶狠狠的。
“是刚才那伙大院弟子,叫人来了。”
康六攥紧了拳头,往许招娣身前挡了挡。
“看来是没挨够揍。”
许大茂下意识把招娣往我身后推了推,自己却没往后退,嗓门先亮了起来:“你们想干啥?光天化日的,还想动手?”
蓝棉袄往地上啐了口唾沫,木棍往冻硬的地上一戳:“刚才敢动手是吧?还叫人帮忙?今儿就让你们知道,四九城的地盘,不是谁都能撒野的!”
他身后的人也跟着起哄,有几个还从怀里摸出了扳手、砖头等东西,一步步往我们这边围。
李四把烟蒂往地上一踩,脸上的笑没了,眼神冷了下来:“怎么?打不过就叫人?你们这些大院弟子,就这点能耐?”
他往我身边靠了靠,小声说,“柱哥,你护着雨水招娣,我跟康六来收拾他们。”
康六已经撸起了袖子,露出细瘦却结实的胳膊:“正好,刚才没打爽,今儿一起算!”
我往许招娣身前站了站,又看了眼许大茂——他虽然脸色发白,却没想着跑,反而悄悄把招娣的手攥得更紧了。
“不用,”我按住李四的胳膊,心里那股练了混元十二式的底气涌了上来:“都是些没长大的小子,没必要下重手,教训一顿就行。”
蓝棉袄见我们没怕,反而先急了,挥着木棍就冲了过来:“给我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