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很安静，只有灯芯偶尔爆开的轻微声响。
石太医的手指搭在霍去病的手腕上，时间过得很慢。他的眉头一会儿皱紧，一会儿又松开，周围的人都屏住了呼吸，紧张的看着。卫少儿手里的帕子都快被她自己拧烂了，好几次想开口问，都被卫青抬手无声的按了下去。
终于，石太医长长的吐出一口气，整个人软了下去，直接瘫坐在地上。他满是皱纹的脸上又是汗又是泪。
“活了。”
“心脉续上了……虽然还很乱，但这是活人的脉象，有劲了。”石太医胡乱的擦着脑门上的汗，手抖的厉害，“这药效太强，硬是把断掉的心脉接上了。只要今晚不再吐血，这条命，就算是抢回来了！”
“哇——”卫少儿再也撑不住，捂着脸哭了出来，身子软的往下滑。
卫青的身体晃了一下，伸手死死抓住桌角才站稳。这位向来沉稳的大将军，此刻眼眶通红，嘴唇颤抖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床榻上，霍去病的呼吸变得绵长、平稳。
凌岳一直没动。
他就坐在床边的脚踏上，身上全是干掉的血和泥土。听到“活了”这两个字，凌岳紧绷的肩膀才猛的松懈下来。那股支撑他的劲儿一散，强烈的疲惫感瞬间淹没了他。
就在这时，床上的人手指微微动了一下。
霍去病的眼皮颤抖了几下，费力的睁开一条缝。他平时锐利的眼睛此刻一片浑浊，视线在屋里扫了一圈，没有焦点，最后慢慢落在了凌岳身上。
视线有些模糊，霍去病看了好一会儿才看清。
眼前这张脸又黑又脏，胡子拉碴，眼窝深陷，看起来很狼狈。
“咳……”
霍去病喉咙里发出一点声音。
凌岳猛的凑过去，动作太大差点摔倒：“我在！去病，我在！”
霍去病的手指抽动了一下，想抬手捶凌岳的肩膀，这是他们兄弟间的习惯。
但这只手一点力气都没有，刚抬起来就重重砸在床边，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霍去病喉结滚动了一下，嘴角扯出一个虚弱的笑容，声音沙哑的厉害，语气里满是嫌弃：
“瞧你那熊样…真他娘的难看。”
凌岳愣了一下，然后咧开干裂的嘴，笑了起来。他抬起满是伤疤的手，在自己脸上一通乱抹，把脸上的血和灰弄的到处都是，成了一张大花脸。
“废话！老子为了把你这半条命从阎王爷手里抢回来，这张脸算个屁！”
霍去病想笑，结果一下扯到了胸口的伤，疼得他倒吸一口冷气，额头上青筋都冒了出来。可他原本浑浊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眼神变得非常吓人。
霍去病死死盯着凌岳，用尽最后的力气，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
“别扯淡…那帮匈奴狗…杀绝了吗？”
都这个时候了，这个疯子还惦记着打仗。
“赢了。”凌岳反手握住他冰凉的手，掌心传来一点温度，语气很冲，却带着颤音，“伊稚斜的人头就在外面用盐腌着，匈奴王庭烧成了灰，地皮都被我刮了三尺。以后漠北只有风沙，没有匈奴了。”
霍去病听完，眼睛亮了一下，随即又迅速黯淡下去，带着点孩子气的不甘心：“便宜你了……这功劳……本来该是我的。”
“是你的，都是你的，谁也抢不走。”凌岳鼻子一酸，声音有些哽咽，“等你好了，我们再去封狼居胥，再去瀚海勒石。到时候你还是主帅，我给你牵马，行不行？”
“这可是你说的……”霍去病嘟囔了一句，眼皮越来越重，“别骗我……骗人是……小狗……”
话没说完，他的呼吸再次变得均匀绵长，睡了过去。
石太医赶紧爬起来把脉，随后摆摆手示意大家安静：“累的睡着了。这是好事，睡的越沉，身体养的越快。”
凌岳看着霍去病终于安稳下来的睡颜，心里那根紧绷的弦，彻底断了。
他眼前一阵天旋地转，黑暗涌了上来。凌岳身子一歪，直挺挺的向后倒去。
“侯爷！”
“凌岳！”
在失去意识前，他最后看到的是赵破奴惊慌的脸，和卫青焦急的呼喊，还有……鬓角那一抹刺眼的白色。
……
凌岳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里都是火，漠北的火，金帐的火，还有霍去病胸口的光。他在火里不停的跑，却怎么也跑不出去。后来下起了大雪，浇灭了所有的火，世界只剩下一片白色。
再睁眼时，已经是三天后。
他是被疼醒的。
他全身的骨头都在疼，丹田里空荡荡的，稍微一动用内力就疼的厉害。凌岳闷哼了一声，想翻个身，发现自己躺在软榻上，身上盖着厚厚的被子。
“醒了！醒了！”
一个小脑袋猛的探过来，是霍光。这孩子眼圈发黑，显然是守了好几天没怎么睡。
“水……”凌岳的嗓子很干，说话很费力。
霍光赶紧端来温水，小心的喂他喝了几口。温水下肚，凌岳才感觉自己活过来一点。
“我睡了多久？”
“三天三夜。”霍光把碗放下，看着凌岳，眼神有点奇怪，带着敬畏和一丝恐惧，“大家都吓坏了。刘医官说你是脱力加上失血太多，元气大伤，差点就……”
凌岳试着动了动胳膊，又酸又软，但好在还能动。
“你哥呢？”
“大哥醒过两次，喝了点参粥，石太医说命彻底保住了。”霍光说到这里，眼泪又在眼眶里打转，“凌大哥，谢谢你。要不是你……”
“自家兄弟，谢什么。”凌岳咬着牙，撑着床沿坐起来。这一动，他脑子里嗡嗡作响，眼前直冒金星。
屋子里有面半人高的铜镜。
凌岳下意识的扫了一眼，整个人瞬间僵住了。
镜子里的人脸色苍白，虽然脸洗干净了，但看着有些陌生。最显眼的是他的鬓角。
原本乌黑的头发，现在多了两缕刺眼的白色，从耳根一直延伸到头顶，在黑发里很扎眼。
一夜白头。
这就是生生不息膏的代价，是用三十年阳寿换命留下的证明。
凌岳抬手摸了摸那两缕白发，触感干枯，没有一点生气。他愣了一会儿，突然对着镜子笑了笑。那笑容里没有后悔，只有一股狠劲。
三十年阳寿，换霍去病一条命，换大汉的军神。
这买卖，划算！
“凌大哥，你的头发……”霍光看着他，声音发颤，好像怕碰到他的伤心事。
“挺好看的。”凌岳随手抓了抓头发，不在意的说，“显得成熟，以后在朝堂上吓唬那些老家伙更有用。”
这时，房门被推开。
卫青走了进来。他没穿铠甲，一身青色便服，手里端着一碗黑色的药汤。看到凌岳坐起来，卫青严肃的脸上难得露出一丝放松的笑意。
“醒了就好。”
卫青把药碗递给霍光，拉过椅子在床边坐下。他的视线落在凌岳鬓角的白发上，沉默了好一会儿。
“陛下知道你回来了。”卫青开口，声音很稳，“金光门为你大开，御林军清道，这份荣耀，咱们大汉开国以来你是第一个。伊稚斜的人头送进宫了，陛下在宣室殿大笑三声，连夜去太庙告慰高祖。长安城现在都传疯了。”
凌岳端过药碗，一口气喝光了。药汁苦的舌头根都发麻，他却连眉毛都没动一下。
“陛下怎么说？”
“陛下封你为万户侯，食邑加倍。还说…”卫青停顿了一下，压低声音，一字一句的说道：“准你剑履上殿，入朝不趋，赞拜不名。”
这是只有开国功臣萧何才有过的待遇。
凌岳把空碗重重的放下，脸上没有一点高兴的样子，反而很冷。他对这些虚名不感兴趣，直接问了另一件事。
“大将军，去病的身体，以后还能带兵吗？”
卫青沉默了很久，最后叹了口气，摇了摇头：“石太医说，他以后骑马射箭还行，但不能再像以前那样上阵冲杀了，心脉受不住。以后…领兵的人，得换了。”
屋里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换不了。”凌岳突然开口，语气很硬。
卫青愣住了。
“只要他在，他就是大汉的军神，是匈奴人的噩梦。他就算只在帐中坐着，我也可以替他上阵杀敌。”凌岳指了指自己的脑袋，眼神很尖锐，“打仗靠的是脑子。以后，我替他冲锋，他为我谋划。大汉的战旗倒不了。”
卫青看着眼前的凌岳。
凌岳两鬓斑白，脸色也不好，但眼神比以前更狠，更稳了。经过这件事，他身上的书卷气全没了，全是战场上带回来的杀气。
“好。”卫青重重的拍了拍他的肩膀，“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对了。”凌岳话锋一转，眼神一下子冷了下来，“我昏睡这几天，长安城里有什么动静？”
卫青皱了皱眉，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大家都在庆祝大捷。不过…平阳府倒是很安静，听说长公主病了，不见客，连宫里的庆功宴都推了。”
“病了？”凌岳冷笑一声，“是被吓病的吧。”
他猛的掀开被子就要下床。脚刚沾地，腿一软差点跪下，但他硬是用手撑着床沿，咬着牙站直了。
“你干什么？你这身子还要养…”
“养个屁！”凌岳站直身子，虽然还有点晃，但腰杆挺的笔直，“霍去病的命我救回来了，有些账，该去算算了。”
“你要去找平阳？”卫青脸色一变，立刻站起来拦住他，“凌岳，别冲动！她是长公主，是陛下的姐姐，也是我的…”
“我知道她是你的妻子。”凌岳看着卫青，目光没有退让，“大将军，你人厚道，顾及夫妻情分和皇室脸面。但这件事，你管不了。”
凌岳推开卫青的手，走到衣架旁，取下那件满是血腥味和焦糊味的破烂战袍，披在身上。
他一披上战袍，屋里的杀气一下子重了许多。
“宇文烈死前都招了。那个西域商人，那个把霍去病行军路线卖给匈奴的内鬼，就在平阳府上！霍去病差点死在漠北，几万兄弟埋骨他乡，这笔血债，总得有人偿！”
卫青僵住了。他没想到凌岳这么快就要去算账，连伤都不养。
“你有证据吗？”卫青的声音很干涩。
“宇文烈就是证据。我活着回来，就是证据！”凌岳系好腰带，转过身。
他鬓角的白发，配上那身破烂的血衣，看着让人心头发寒。
“大将军，你如果不方便出面，就在府里守着去病。这恶人，我来做。天塌下来，我凌岳一个人顶着！”
说完，凌岳没再看卫青，大步走出房门。每一步都走的很重。
院子里，阳光很刺眼。
赵破奴正蹲在地上磨刀，看到凌岳出来，噌的一下跳起来：“侯爷！您醒了！”
当他看清凌岳鬓角的白发时，赵破奴的笑容僵在脸上，眼圈瞬间红了：“侯爷，您的头发…”
“别废话。”凌岳的声音很轻，但冷的吓人，“点齐亲卫。”
“去哪？”
“平阳长公主府。”
赵破奴愣了一下，随即用力的抹了一把脸，咧开嘴笑了，眼里都是兴奋的光：“好嘞！早就想干他娘的了！兄弟们的刀都快放生锈了！”
…
长安街头很热闹。
百姓们都在说漠北打赢了的事，茶馆里的说书人正唾沫横飞的讲着定远侯火烧王庭的故事。
突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响彻长街。
一队骑兵杀气腾腾的冲散了人群。
带头的人穿着破烂的战袍，上面全是血迹，两边鬓角白了，脸冷的像块冰。他骑在乌骓马上，眼睛直视前方，手里提着惊蛰剑，直奔长公主府。
路人纷纷躲开，有人认出了他。
“那是定远侯！他的头发怎么白了？”
“他穿着血衣！连衣服都没换！”
“他这是要去哪？那个方向…是长公主府？”
长公主府大门紧闭，红色的门看着很威严。
门口的侍卫看到这队杀气腾腾的人马冲过来，吓了一跳，刚要上前拦住大喊：“大胆！这里是长公主府，谁敢…”
“滚！”
凌岳只说了一个字，声音不大，却震的那个侍卫耳朵嗡嗡响。
赵破奴手里的马鞭猛的挥出，“啪”的一声脆响，抽的那侍卫皮开肉绽，惨叫着滚到一边。
“撞开。”凌岳冷冷的下令，眼里根本没有皇权。
几个亲卫跳下马，这些人都是上过战场的老兵，二话不说，一起抱着一根从路边拆下来的粗拴马桩，喊着号子就朝那扇红漆大门撞了过去。
“轰！”
大门剧烈震动，灰尘不停往下掉。
“轰！”
门栓发出断裂的声音。
“轰！”
大门被撞开了！
凌岳骑着马进去，马蹄踩在青石板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府里的丫鬟仆人尖叫着到处乱跑。
凌岳根本不理会，直接穿过前庭，来到正厅。
厅里，平阳长公主坐在主位上，穿着华丽的衣服，手里端着茶杯，但不停抖动的杯盖暴露了她的害怕。她身后，那个平时很嚣张的管家，现在正哆哆嗦嗦的缩在角落里，脸都白了。
看到凌岳进来，平阳长公主强撑着镇定，把茶杯往桌上重重一放，大声喝道：“凌岳！你疯了？敢闯我的公主府，还打伤侍卫，你眼里还有王法和陛下吗？”
凌岳拉住马，高高在上的看着这个女人。
他没说话，只是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随手扔在平阳面前的桌子上。
“砰”的一声闷响。
布包散开，里面是一堆黑色的粉末，还有半块被烧的变形、但依然能认出图腾的玉佩。
那是宇文烈的信物。
平阳的瞳孔猛的一缩，脸色瞬间煞白，整个人瘫软在椅子上，连指尖都在发抖。
“王法？”
凌岳翻身下马，靴子踩在地上，一步步的走向她。他的脚步声不大，却让平阳的心脏跟着狠狠一抽。
凌岳指了指自己鬓角那两缕白发，声音平静的吓人。
“霍去病的命，我用三十年阳寿换回来了。现在，该算算那笔通敌卖国的账了。”
“锵！”的一声，凌岳拔出腰间的惊蛰剑，冰冷的寒光照亮了平阳惨白的脸。
剑尖垂下，在地上划出一道火星。
“长公主殿下，事情说说清楚吧。”凌岳的语气没有丝毫波澜，“不然，我就把这公主府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