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门开了。
那两扇厚重的硬木大门,在生了锈的门轴转动声中,缓缓向两侧退去。
就像一张没牙的老嘴,无力地敞开,等着被喂食。
朴正熙站在城门洞里,手里紧紧攥着刀柄,手心全是汗。他不敢看身边那些曾经生死与共、现在却一脸惊恐茫然的弟兄。
他只盯着门外。
门外是黑漆漆的夜,只有远处江面上偶尔闪过的炮火余光,映出雪地上杂乱的脚印。
“来了…”
不知道是谁小声嘀咕了一句。
紧接着,一种沉闷而整齐的脚步声,从黑暗中压了过来。
没有呐喊,没有火把。
只有甲叶摩擦的“哗哗”声,和皮靴踏在雪地上的沉闷声响。
一千名精选出来的辽东死士,全都没穿那种笨重的铁甲,而是换上了轻便的棉甲,甚至为了消音,还在靴底绑了布条。
领头的是个身形魁梧的汉子,手里提着一把还在滴着霜水的长刀。
耿璇。
他一步跨进城门洞,那双杀过无数人的眼睛,像是两盏鬼火,直接钉在了朴正熙脸上。
“你就是那个朴正熙?”
声音不大,却冷得让人骨头缝里发寒。
朴正熙腿肚子一软,扑通一声就跪下了。
“回……回将军,正是小人!门……门开了!”
耿璇没有去扶他,只是用那还在滴水的刀尖,挑了挑朴正熙的下巴。
“我要的人呢?那些不听话的,都处理干净了?”
“干净了!都干净了!”
朴正熙这时候也不哆嗦了,一股为了活命的狠劲儿涌了上来。他指了指城门洞阴暗的角落。
那里堆着十几具尸体,都是些不愿意开门、想要去报信的死硬派。甚至有两具还穿着跟他一样的千户服色。
“好。是个狠人。”
耿璇点了点头,收回刀,一挥手。
“留下五十个兄弟,接管城门。把那种想跑的、想乱叫的,都给我堵回去。”
“剩下的人,跟我走!”
“目标,留守官府!抓那个崔莹!”
“是!”
一千名死士低低应了一声,像是一群饿久了的狼群,顺着朴正熙指引的道路,无声地涌入了平壤城的街道。
此时的平壤城,因为南边大同江上的炮击,已经乱成了一锅粥。
百姓们躲在屋里瑟瑟发抖,街上到处都是没头苍蝇一样的朝鲜兵。
他们有的在往南门跑去支援,有的在往北门跑想逃命,还有的干脆趁乱砸开路边的店铺开始抢劫。
这种混乱,成了辽东军最好的掩护。
耿璇带着人,专挑那种背静的小巷子走。
偶尔遇到几个不长眼的朝鲜溃兵,还没等对方喊出声,就被冲在前面的死士捂住嘴,一刀抹了脖子,然后把尸体往阴沟里一踹,继续前进。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连脚步都没停一下。
“放信号!”
当耿璇的人摸到留守官府的后墙根时,他看了一眼天色。
“嗖!嗖!嗖!”
三颗红色的信号弹,带着刺耳的啸叫声,直冲云霄。
那是动手的信号。
“轰隆隆!”
还没等信号弹的红光散去,城外的主力大军动了。
那不是之前那种零敲碎打的炮击。
这次,上百门“黑龙炮”同时怒吼。
巨大的爆炸声瞬间淹没了平壤城的喧嚣。
炮弹呼啸着越过城墙,不是为了炸人,而是为了制造混乱。
其中几发火油弹,精准地落在了城内的粮仓和军营区域。
大火腾地一下子就窜了起来,把半个夜空都烧红了。
与此同时,西门外传来了惊天动地的喊杀声。
“杀啊!”
“破城了!”
三万主力大军,举着无数火把,像一条燃烧的火龙,顺着已经敞开的西门,浩浩荡荡地杀了进来。
留守官府内。
崔莹正穿着那一身不合时宜的大红官袍,手忙脚乱地指挥着家丁把几个沉重的箱子往马车上搬。
那是他这些年搜刮来的民脂民膏。
“快!快点!”
“那个玉屏风别要了!太沉!那个装着金条的箱子呢?那个一定要带上!”
他一边喊一边还不忘回头催促那个浓妆艳抹的小妾,“别哭了!赶紧上车!再不走就来不……了……”
最后一个字还没说完,他就看见一个浑身是血的家丁跌跌撞撞地跑进来。
“老爷!不好了!”
“西门……西门破了!那个朴正熙反了!”
“什么?!”
崔莹手一抖,刚拿起来的一盒子东珠洒了一地,滚得满院子都是。
但他现在哪还有心思去捡。
“明军……明军打进来了吗?”
“进来了!满大街都是!见人就砍啊!”
家丁的话音未落,前院的大门就传来一声巨响。
“哐当!”
厚实的木门被什么重物直接撞开了。
随后是一片令人牙酸的惨叫声和兵器碰撞声。
那是他的亲兵卫队,在做最后的挣扎。
但这种挣扎只持续了不到半盏茶的功夫。
在一阵密集的枪声(神机营的火铳)过后,世界安静了。
崔莹双腿打颤,连爬上马车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在那一刻,甚至想到了自杀成仁。
可当他颤颤巍巍地抽出那把装饰精美、却从来没见过血的佩剑架在脖子上时,他发现自己的手比腿还要软。
“算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他把剑一丢,刚想往后院的柴房里钻,一个黑影就像鬼魅一样挡在了他的面前。
耿璇。
他就像是从血水里捞出来的一样,身上的棉甲已经被染成了暗红色。
“崔大人,这是要去哪啊?”
耿璇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在这火光下显得格外渗人。
“你!你……”
崔莹指着他,想骂两句逆贼,可话到嘴边变成了:“好汉饶命!我有钱!我有好多钱!都在车上!”
“钱?”
耿璇看都没看那几辆马车,而是直接一脚踹在崔莹的肚子上。
“钱都在我手里了,还用你给?”
“把他绑了!”
几个如狼似虎的亲兵冲上来,三下五除二就把这位高贵的留守官大人捆成了个粽子。
那个还没来得及跑掉的小妾,吓得一声尖叫,直接晕了过去。
耿璇也不客气,走过去,一屁股坐在那个装满金条的箱子上。
“发信号。告诉大帅,崔莹抓住了。平壤,咱们的了。”
其实不用他发信号。
蓝玉在大营的高岗上,已经看得很清楚了。
平壤城内,原本代表着李氏朝鲜的那几面大旗,正在火光中一面接一面地倒下。
尤其是留守官府那个方向,一面崭新的、绣着黑龙图案的大旗,正在晨风中缓缓升起。
而在城内的街道上,最后的顽抗正在上演。
那是一群李成桂留下的死硬派,大概有两千多人。
他们依托着几条狭窄的巷子,用家具、石块垒起了街垒,试图做困兽之斗。
“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了!”
一个满脸是血的朝鲜校尉,挥舞着断刀,带着几十个残兵,嗷嗷叫着冲向一队正在推进的辽东军。
“砰砰砰!”
一阵爆豆般的枪声响起。
那队辽东军根本没跟他们肉搏。
神机营的火枪手,排着整齐的三段击队列。
前面的半蹲开火,中间的站立开火,后面的装填弹药。
那种新式的遂发枪,虽然还比不上现代步枪,但在这个距离上,打这种密集的冲锋,简直就是排队枪毙。
硝烟弥漫中,冲在前面的朝鲜兵像割麦子一样倒下。
那个校尉身中数弹,身子都被打烂了,可还在拼命往前爬。
直到一个辽东兵走过去,面无表情地给了他一刺刀。
“想死?成全你。”
这种无情的屠杀,很快就摧毁了死硬派最后的勇气、
当巷子里堆满了尸体,当鲜血流进了下水道。
剩下的那些人,终于扔掉了手里的兵器。
他们跪在满是血污的街道上,双手举过头顶,瑟瑟发抖。
天,亮了。
大同江的水,被染成了一种诡异的暗红色。
无数浮尸顺着江水缓缓漂流,像是这座城市流出的眼泪。
平壤督办府(原留守官府)。
蓝玉一身戎装,大步跨进了正堂。
他甚至没洗脸,脸上还带着行军的尘土和硝烟味。
但这里没人敢嫌弃他。
那些原本高高在上的朝鲜官员,一个个被绑着跪在院子里,头都不敢抬。
崔莹被单独提溜了出来,跪在最前面。
“这就是那个要为国捐躯的崔大人?”
蓝玉坐在主位上,翘着二郎腿,手里把玩着那把从崔莹那里缴获来的宝剑。
“好剑。可惜跟了个怂包主人。”
崔莹满脸涨红,想硬气两句,可一看到蓝玉那双充满野性的眼睛,话又咽了回去。
“总管大人……蓝将军……”
他趴在地上,声音都在抖,“小人……小人是被逼的啊!是那李成桂一定要跑,把烂摊子丢给我的啊!我愿意归顺!我愿意效忠大明!”
“归顺?”
蓝玉冷哼一声,“现在想归顺?晚了点吧?”
他站起身,走到崔莹面前,用剑鞘拍了拍他的脸。
“要是昨晚你哪怕开个门呢,我还能赏你个官做。现在嘛……”
“来人!把他带下去!”
“别杀。这种读书人,身子骨弱,但是脑子还可以。送到军工司去,正好那边缺个记账的。”
“让他去给那帮铁匠算算煤球钱,也算是那个……物尽其用!”
“是!”
两个亲兵拖着像是死狗一样的崔莹下去了。
蓝玉转过身,看着堂下那些瑟瑟发抖却一脸茫然的辽东将领,突然笑了。
“都愣着干什么?”
“仗打完了,该干正事了。”
“周兴呢?这老小子跑哪去了?”
“在呢在呢!”
周兴抱着个大算盘,气喘吁吁地从外面跑进来,“大帅,卑职刚才去查库房了!好家伙,这也……太多了!”
“别废话。”
蓝玉一挥手,“先把告示贴出去!全城戒严!允许士兵那个……休整三天!”
“但是老规矩!谁敢乱祸害老百姓,谁敢烧房子,我就砍谁的脑袋!”
“还有,把那个什么价目表给我兑现了!”
“那个朴正熙,给他一千两,给他那个治安官的大印!让他带着人,去把城里的人口给我统计出来!”
“平壤城,从今天起,姓蓝了!”
“是!”
众将齐声应诺,声音震得大堂上的灰尘都在往下掉。
蓝玉走到门口,看着外面那面迎风飘扬的黑龙旗。
阳光照在那个狰狞的龙头上,显得格外刺眼。
“第一步,走完了。”
他低声自语了一句。
“接下来,该让那个老李家,再流点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