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市前十二小时,环球金融中心九十三层的环形会议厅内,空气凝滞如冰。
钱志雄站在全景落地窗前,背对着公司所有核心高管,上海的夜色是他权势的背景板。
他没有转身,声音通过微型麦克风,冷漠而清晰地回荡在每个人耳边。
“诸位,欢迎来到未来。”
他话音刚落,背后巨大的投影幕布骤然亮起,取代了窗外的夜景。
屏幕上,一个动态的三维人体模型缓缓旋转,模型周围漂浮着无数闪烁的数据标签,像一群环绕着尸体的苍蝇。
“这是我们公司的一位普通员工,工号9527,入职三年。”钱志雄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狂热,“通过‘人生剧本优化系统’的深度分析,我们为他生成了这份生命质量预测报告。”
一个特写镜头放大,员工头像旁,几行冰冷的文字清晰可见:
【五年内离婚概率:87%(主因:经济压力与长期加班导致的沟通缺失)】
【重度抑郁发作预测周期:11个月(触发点:绩效考核未达标)】
【未来三年最适合岗位匹配:客服、仓储分拣、外卖骑手】
死寂。
会议厅里针落可闻,只剩下服务器散热风扇的低沉嗡鸣。
在座的高管们,这些亲手缔造了数据帝国的人,第一次如此直观地感受到自己创造的怪物的獠牙。
“这……钱总,这比种族隔离还要隐蔽,还要恶毒!”一个突兀的声音打破了沉默。
是艾利克斯,那位金发碧眼的外籍数据科学家,他猛地站起身,脸色因愤怒而涨红,“我们是在预测一个人的命运,还是在宣判他的死刑?”
钱志雄终于缓缓转过身,嘴角勾起一抹讥讽的冷笑,像是在看一个天真的孩童。
“艾利克斯,你来中国多久了?你还没明白吗?”他张开双臂,仿佛要拥抱整个世界,“社会本就是不平等的,资源永远向头部集中。我不是在创造不公,我只是提前撕掉了那层温情脉脉的遮羞布,告诉每一个人真相。让他们认清自己的位置,放弃不切实际的幻想,这……才是数据时代最大的仁慈。”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艾利克斯,最终落在了陈景明空着的座位上。
“而对于那些不愿接受真相,甚至试图挑战规则的‘不稳定因子’,”他的声音骤然变冷,“系统,也会为我们提供最高效的优化方案。”
散会后,高管们鱼贯而出,人人面色凝重,仿佛刚参加完一场葬礼。
艾利克斯是最后一个离开的,他经过钱志雄身边时,低声说了一句:“有些数据,本就不该被收集。”
回到自己的工位,艾利克斯反锁了门。
他没有丝毫犹豫,插入一个加密硬盘,开始飞速地拷贝“人生剧本优化系统”的全部核心模型参数和算法架构。
汗水从他的额角滑落,滴在键盘上。
他知道,这不仅是背叛,更是犯罪。
但钱志雄那番话,让他想起了历史课本上那些以“效率”和“净化”为名犯下的滔天罪行。
五分钟后,拷贝完成。
他拔出硬盘,用最高级别的加密协议将数据打包,发送给了通讯录里一个备注为“忒弥斯(正义女神)”的联系人——李娟。
凌晨两点,李娟的临时办公室灯火通明。
收到艾利克斯邮件的那一刻,她几乎是从椅子上弹了起来。
这份来自内部的铁证,比任何外部推测都更具杀伤力。
她立刻分发给团队,一边联系相熟的财经媒体和市监管部门的朋友。
然而,得到的回应却让她如坠冰窟。
“技术本身是中立的,娟儿。这套系统只要不对外公布,只作为企业内部管理参考,我们很难从现有法律条文上给它定罪。”电话那头,一位在网信办工作的老同学语气无奈。
李娟挂断电话,死死咬住嘴唇,直到尝到一丝血腥味。
她明白了,想从上层建筑一击致命,时间来不及,也缺乏法律武器。
她必须换一条路。
她的目光落在了桌上一叠厚厚的卷宗上,那是几个月前“智慧社区”项目误伤的居民档案。
一个念头如闪电般划过脑海。
她立刻拨通了王强的电话,接着又发了十几条信息给各个业主群的群主。
“当一个人被告知‘你注定失败’,他就真的开始失败了——这不是预测,是谋杀。”
在连夜赶制的举报材料首页,李娟用红笔重重写下这句话。
在她身后,打印机彻夜不休,三百多份由“智慧社区”受害者亲笔签名的心理创伤陈述书被一一打印出来,每一份都附上了陈景明此前提供的算法歧视链分析证据。
她要把这些冰冷的纸张,变成射向数据巨塔的炮弹。
做完这一切,她给陈景明发去一条加密信息:“法律有滞后性。准备好你的后手,他们不会让你活着按下删除键。”
同一时间,环球金融中心楼下,夜色被一种奇异的光芒刺破。
王强带着三十多名工友,沉默地站在广场外围。
他们大多腿脚不便,或手臂上缠着厚厚的绷带,是这座城市建设中最容易被遗忘的尘埃。
但此刻,他们每个人手中都举着一块一米见方的LEd灯牌。
灯牌亮起,汇成一行巨大而沉默的字:
【我们不是背景板】
他们不喊口号,不堵塞交通,只是静静地站着,像一群沉默的兵马俑。
人群中央,一个大功率音响里,正循环播放着一段粗糙的音频。
那是一个年轻而虚弱的声音,带着浓重的乡音,是工友二锤坠楼前,用嘴咬着笔,在手机备忘录里录下的遗言:“……妈,我想回家看看麦子,看看麦子黄了没有……”
悲怆而质朴的乡音,在陆家嘴冰冷的摩天楼群间回荡,像一声来自土地的呜咽。
有路过的网络主播将镜头对准了他们,直播间瞬间被刷屏,#我们不是背景板#、#我想回家看看麦子#两个话题以病毒般的速度冲上热搜。
大厦的安保人员试图上前驱赶,却立刻被不知从哪冒出来的十几名记者团团围住。
闪光灯中,一个女记者将话筒怼到保安队长的脸上,厉声质问:“他们为这座城市盖起了高楼,现在只是站在这里看一看,你们敢动一个试试?”
而在大厦内部,一场更隐秘的战争正在打响。
b座地下三层,早已废弃的旧机房里,陈景明借着手机屏幕的微光,找到了那个被灰尘覆盖的物理端口。
这是老周告诉他的,初代标签系统唯一的物理后门。
他将“野草引擎”的U盘插入,冰冷的触感让他精神一振。
他不仅要用真实的逆袭故事反向污染数据,他还要做得更绝。
他迅速编写了一段新的代码,将其命名为“情绪共振”。
它的逻辑简单而纯粹:每当“人生剧本”系统根据用户的网络行为,判断其产生了强烈的羞耻、绝望或自我否定情绪时,系统就会被强制触发,向该用户的设备推送一段随机的童年音频——那是他前几天拜托所有实习生,从老家录来的声音:母亲在村口呼唤小名的喊声,小学老师带着口音朗读课文的声音,儿时伙伴在田埂上追逐嬉闹的笑声……
他要用最原始的记忆,对抗最精密的算法。
突然,机房的备用电源指示灯闪烁了一下。
钱志雄察觉到系统异常了。
主控中心里,钱志雄的咆哮声穿透了隔音玻璃:“给我切断所有对外网络!启用军规级防火墙!一只苍蝇都不能飞出去!”
千钧一发之际,远在九十层的艾利克斯办公室里,他以“上市前系统全球节点压力最终测试”为由,强行开启了国际cdN加速通道。
在网络被彻底切断前的最后三秒,他成功将“野草引擎”的完整缓存包,分发到了全球十几个海外镜像节点上。
做完这一切,他在操作台的键盘下,留下一张便签纸,上面写着:“有些数据,不该属于任何人。”随后,他格式化了电脑,注销了所有账号,戴上帽子和口罩,融入了凌晨空荡的机场监控画面中,彻底消失。
而在大厦的另一角,清洁工老周推着他的垃圾车,走进了空无一人的高管办公区。
他从垃圾车夹层里,取出一台有二十年历史的针式打印机,用一根老掉牙的串口线连接到墙角的备用终端上。
伴随着“嘎吱嘎吱”的、犹如骨骼碎裂的声响,打印机慢吞吞地吐出一张张穿孔纸,上面印着陈景明那段“情绪共振”代码的核心指令。
老周将这些纸条小心翼翼地折好,塞进了每一位副总裁办公桌的抽屉最深处。
黎明。上市仪式前一小时。
陈景明回到了自己的工位上。
他刚收到李娟的最后一条消息:“证监会特派组已抵达大堂,正在交涉。”但他知道,自己已经被钱志雄的亲信死死盯住,任何异动都可能招来灭顶之灾。
他缓缓闭上眼,最后一次启动了那套几乎与他融为一体的标签系统。
这一次,他看到的不再是冰冷的数据,整栋摩天大楼在他脑海中化作了一片广袤的、在晨风中浮动的金色麦田。
每一盏办公灯的光晕,都是一个等待被点亮的灵魂;每一条在服务器里奔涌的数据流,都是一阵吹过田野的风。
他的目光穿透墙壁,望向顶层钱志雄的办公室。
那个男人头顶的标签【权欲的囚徒】正在剧烈闪动,而下方,一行他从未见过的小字缓缓浮现:
【原生家庭标签:父亲,建筑工人,死于三十年前讨薪途中,未获赔偿。】
陈景明的心脏猛地一滞。
一种巨大的、荒谬的悲凉感攥住了他。
他忽然明白了钱志雄那深入骨髓的冷漠与掌控欲从何而来。
那个拼命想要给所有人贴上价签、划定边界的人,只是一个害怕被认出自己出身的孩子。
他睁开眼,眼中已无恨意,只剩下一种如麦田般辽阔的平静。
他轻声地、像在问自己,也像在问那个三十年前的少年,喃喃自语:
“哥,你说,我最后能集齐那套水浒卡吗?”
他的手指,终于缓缓移向了键盘上的回车键。
窗外,晨曦刺破云层,为陆家嘴的玻璃幕墙镀上了一层刺目的金光。
交易所大厅里的巨型倒计时牌,数字正无情地跳动着,空气中弥漫着香槟和金钱的味道,一切都在等待那个钟声敲响的瞬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