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序入夏,蝉鸣渐起,太湖上空的天色湛蓝如洗。然而,比江南夏日更为炽热的消息,终于通过数条隐秘渠道,跨越千山万水,陆续抵达了林家庄园的核心。李渊势力,在经历数月征战与博弈后,已成功进入长安,扶立代王杨侑为帝(隋恭帝),改元义宁,李渊自封大都督、尚书令、大丞相,进爵唐王,总揽朝政,初步稳定了关中局势。
议事花厅内,冰鉴散发着丝丝凉意,却难完全驱散因这重大消息而带来的无形燥热与审慎。王婉宁将几份来自不同源头、内容相互印证的信报轻轻放在铺着清凉竹席的桌面上,神色平静如常,唯有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果然如此”的了然与随之而来的、愈发凝重的思量。林砚在摇篮里睡得正酣,小胸脯均匀起伏,浑然不知外界风云。
“李渊……不,如今该称唐王了,动作比预想的还要快些,也更稳妥。”林枫看着地图上已然被朱笔标记为“唐”的关中区域,语气复杂,带着武将对局势的直观判断,“据报,其入长安后,并未大肆屠戮隋室旧臣,反而对如卫文升(虽已病故)、阴世师等抵抗者予以礼节性安葬,对其家眷也未过多为难,对愿意归附的官员则量才录用。同时严格约束部众,明令‘侵犯市肆、扰民者斩’,与民秋毫无犯。又迅速开仓济贫,平抑物价,废除杨广部分诸如‘禁关内屠沽’等不近人情的苛政……关中惶惶人心,似有渐趋安定、归附之象。”
月娘补充着更具体、更关乎林家切身利益的信息:“我们在大兴城……不,现在应称长安了,我们在长安的几处商铺,虽在城破前后依预案短暂闭门歇业,但产业并未遭受战火波及或军队有组织的劫掠。近日已陆续接到唐王府下设‘户曹’、‘市署’等衙署的正式知会,允许在遵守新颁市易法规、依法纳税的前提下恢复营业。唐王府的‘户曹’、‘兵曹’已有低级吏员开始接触城中各大商号、货栈,询问各类物资储备、流通渠道及价格情况,态度尚算公事公办,语气平和,似有为王府及军队进行大规模、常态化采购之意向。”
王婉宁微微颔首,指尖在微凉的竹席桌面上规律地轻点,发出几不可闻的细微声响,这是她深入权衡利弊、推演未来时的习惯动作。“立傀儡而握实权,稳秩序而收民心,废苛政而邀人望。李渊父子,确非匹夫之勇,乃国手布局。如今关中初定,然其根基未深,西有薛举父子据陇西磨刀霍霍,北有刘武周、梁师都勾结突厥虎视眈眈,内有各方归附势力需时间消化整合,远未到可以高枕无忧、掉以轻心之时。”
她抬起眼,目光清亮而冷静,扫过林枫和月娘,清晰地下达了经过深思熟虑的指令:“我林家既定方针不变,依旧保持距离,绝不主动投靠宣誓效忠,亦不参与其军政事务,不谋求一官半职。但时机微妙,天下瞩目关中,若全然隔绝,形同陌路,亦非上策,恐失却观察良机,甚至引人猜忌。可开始通过现有、合法的商业渠道,与李唐势力进行非政治性的、纯粹的正常商业接触。”
“姐姐的意思是?这其中的分寸如何把握?”月娘谨慎地询问,她需要非常明确的界限来执行。
“譬如,”王婉宁语气平稳,条分缕析,“唐王府户曹若需采购江南丝绸、蜀锦等物,用以赏赐臣属、制作低级官吏袍服,只要价格公道,结算爽快,我们的绸缎庄可按市价正常承接订单,但不必争先恐后,亦不必刻意压价讨好,保持与其他商号无异的竞争姿态即可。兵曹若需采购药材(尤其是金疮药、止血散)、皮革、麻布、普通铁料等军需物资,只要需求合理,来源清晰,我们的货栈、药铺亦可依行情提供,但需明确是钱货两讫、依法纳税的商业行为,不涉及任何形式的政治馈赠、无偿借贷或利益输送。甚至可以‘恰好’有一批优质的江南新茶、时令干果运抵,主动向相关采购部门提供样品信息,供其选择采买。”她特意顿了顿,语气加重,强调核心原则,“所有此类接触,必须严格限定在纯粹的、底层的商业范畴,由关中各地产业原本的负责人依常例进行,无需事事特意上报太湖本家,以免显得特殊。我们林家,只是众多供应商中不起眼、守规矩的一个。我们所能提供的‘便利’,也仅限于正常的商业协作范畴,如保证货源质量上乘、优先安排供货、确保按时交付等,绝不涉及政治表态或机密信息交换。”
这番精细入微的布置,既保持了林家超然的姿态,避免过早卷入波谲云诡的政治漩涡,又通过实际、无害的商业往来,悄然建立起一个观察李唐内部运作效率、财政状况、吏治清廉度以及真实需求的隐秘窗口。同时,还能获取合理的商业利润,维持关中产业的存续与发展,甚至在必要时,这条渠道或可成为未来传递信息的掩护。可谓是一举数得,将“静观其变”的策略落到了实处。
林枫表示赞同,补充道:“此策稳妥,似拙实巧。既能窥其虚实,了解其需求与能力,又不至于被其绑上战车,授人以柄。只是,需严防下面的人,尤其是关中那些具体经手的掌柜、伙计,见识浅薄,把握不住分寸,或因利忘义,被唐王府的人许以些许好处,便私下交往过密,口无遮拦,泄露了家族底细,甚至被人利用,反过来刺探我太湖本部。”
“夫君所虑,正是关键所在,亦是此策最大风险。”王婉宁郑重点头,看向月娘,语气转为不容置疑的严厉,“月娘,立刻以最高密级,向关中各处负责人传令,再次重申并细化纪律!与唐王府及其下属任何机构的任何接触,无论巨细,必须记录在案,包括时间、人物、事由、结果,定期以密语汇总上报。严禁相关人员接受任何形式的私下贿赂、超出正常交际范围的宴请或任何超出商业范畴的请托。一旦发现有人借机攀附唐王府官吏,或泄露家族产业布局、人员关系、资金流向等任何机密,无论其此前有何功劳苦劳,立即撤换,严惩不贷!并启动应急方案,切割关联,消除影响!”她的眼神锐利,深知千里之堤溃于蚁穴的道理。
“是,姐姐。我即刻拟订详细章程,明确奖惩界限,用‘甲字二号’密匣发出,确保只有负责人本人能开启阅知。”月娘神色凛然,郑重应下,深知此事关乎家族安全。
“内帷定计,各司其职”
策略既定,内宅诸位姨娘也随之而动,她们虽不直接参与核心决策,但她们的稳定与辅助,是王婉宁能够心无旁骛应对大局的基石。
三姨娘心思细腻,负责核对与关中往来物资的账目,她发现最近一批运往长安的药材中,止血药材的比例明显高于往常,便及时向王婉宁汇报:“姐姐,看来这唐王府近期怕是会有军事动作,或是日常操练伤亡不小,我们是否要调整库存或采购策略?”
王婉宁赞许地看了她一眼:“三妹心细。暂且不必大规模调整,以免引人注目,但可让药铺掌柜留意此类需求的变化频率和数量,默默记下。另外,下次供货时,可在不影响药效的前提下,略微调整一下药材的产地标注和批次,观察对方是否察觉,以此判断其接收验收环节是否严谨。”
四姨娘则更加关注李唐势力对医药行业的管理政策。她通过药铺渠道了解到,唐王府已开始着手整顿长安城内外的医馆、药铺,要求登记造册,规范行医售药,对药材质量也有所要求。“姐姐,这李唐似乎有意建立秩序,并非一味掠夺。我们药铺的资质、药材来源都经得起查验,或许可以借此机会,更加规范经营,甚至……未来若有机会,可以尝试提供一些成药的配方,当然,需是无关紧要的方子,以示合作诚意,但绝不交出核心秘方。”
王婉宁沉吟道:“四妹此议可行。规范经营本就是正道,顺势而为即可。提供普通成药配方之事,可暂缓,待观察其政策是否能持久,以及他们对待技术、秘方的态度后再定。目前,仍是‘静观’。”
五姨娘则主动承担了更多照顾林砚和其他房中小孩的责任,让王婉宁和月娘能腾出更多精力处理要务。她耐心温柔,孩子们都颇为亲近她。
在这个日益复杂的局面下,王婉宁的核心地位与决策权威愈发凸显,而内宅的和谐与高效运转,如同稳固的基石,支撑着她去应对外部的风浪。
“接触与观察,风险初现”
随着林家关中产业开始谨慎地与唐王府下属机构进行商业往来,新的信息和挑战也随之而来。
首先是商业上的成功。林家绸缎庄凭借货真价实的江南丝绸和稳定的供货能力,成功获得了为唐王府低级属官制作常服的一笔订单;药铺也因为药材地道、价格合理,被兵曹列为几家固定供应商之一。这些正常的商业活动为林家带来了不错的收益,也使得林家在这些唐王府吏员心中,留下了“可靠商贾”的初步印象。
然而,风险也悄然而至。一日,长安货栈的负责人密报,一位自称是唐王府“户曹”某参军远亲的商人,找到货栈,提出希望大量采购一批上等精铁,数量远超寻常商用,且愿意支付高出市价三成的价格,但要求秘密交易,不记录在正式账目上。负责人依例婉拒,称并无此等存货,对方却纠缠不休,言语间隐隐带着威胁。
消息传回太湖,王婉宁立刻警觉。“精铁?远超寻常商用?秘密交易?”她冷笑一声,“这是有人想借采购之名,行倒卖军资之实,或是试探我林家底线,甚至想拉我们下水。回令嘉奖该负责人处置得当。严令所有产业,严禁触碰铁器、兵甲、战马等敏感物资交易,无论利润多高!同时,暗中查探此人底细,看看究竟是唐王府内部蛀虫,还是外部势力冒充行事。”
与此同时,来自其他渠道的消息也汇总过来。李唐在稳定关中后,已开始着手整顿吏治,颁布《劝抚诏》,设置义兵府以吸纳整合地方武装,其世子李建成为左元帅,次子李世民为右元帅,分揽军政,显示出极强的组织能力和进取心。但同时,西秦霸王薛举已率大军逼近泾州,与唐军对峙,关中局势依然紧张。
“深化根基,以静制动”
面对关中传来的纷繁信息,王婉宁的心态愈发沉稳。她深知,越是局势变幻,越要稳住自身。
她督促林枫,不仅要加强庄丁的常规训练,更要开始模拟应对可能出现的、更大规模的武装冲突或围困,演练据点防御、物资调配、人员疏散等预案。“我们要做好最坏的打算,即使江南大乱,林家庄园也要能独自支撑一年半载。”
她要求月娘,借着与关中贸易带来的现金流,进一步秘密扩大粮食和重要物资的储备,特别是盐、铁(自用)、药品等战略物资。同时,加快向岭南、蜀中转移部分非核心资产和人员的步伐,建立更隐蔽的备用基地和联络点。
她自己也更加勤勉地处理各方文书,协调内外关系。对于江南其他势力,如杜伏威、沈法兴等,依旧维持着不远不近、不卑不亢的态度,既不轻易得罪,也不过分亲近,充分利用林家商贸网络和信息优势,在他们之间维持着微妙的平衡。
庭院的荷花在夏夜静静绽放,暗香浮动。王婉宁偶尔会在处理完公务的深夜,独自抱着已然熟睡、分量日重的林砚在水榭边凭栏而立,望着月色下波光粼粼的太湖水面。夜风拂面,带来丝丝凉意,也让她纷繁的思绪渐渐沉淀。
“娘的小砚儿,”她低低呢喃,脸颊轻轻贴着儿子柔软温热的头发,声音轻得仿佛只有自己才能听见,“你看这湖面,此刻平静,底下却暗流涌动。这天下大势,亦是如此。李唐虽显峥嵘,然前途依旧多艰。我们要看得清这暗流的方向,也要稳得住自家的船身。不争一时之先,不赌一时之气,但求家族长久之安,基业世代之固。”
她知道,李唐入主关中,仅仅是为这盘纷乱已久的天下棋局打开了一个新的、可能性更多的局面,远未到终局。薛举、王世充、窦建德、杜伏威……各方势力依旧强大,变数犹存。林家依旧身处群雄环伺的险地,远未到可以松懈安枕的时刻。
“静观其变,内修甲兵,外顺其势,广积粮,缓称……不,是不称王,不称臣,只做那乱世中屹立不倒的磐石。”这就是王婉宁在反复权衡后,为林家定下的,在当前以及未来一段时期内必须坚守的核心策略。她像一位最富经验、最沉得住气的舟子,驾驭着林家这艘日益坚固的大船,在惊涛骇浪与暗流漩涡中,既不冒进抢滩,也不随波停滞,只是稳稳地把握着航向,不断地加固船体,积蓄着淡水和粮食,冷静地观察着风向与洋流的变化,等待着那真正属于林家的时机到来,或者,准备着以最强大的姿态,去应对那可能到来的、更猛烈的风浪。而这一切的前提,是活下去,并且更好地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