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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书迷 > 历史军事 > 致诚 > 第21章 三杰阻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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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疆草原,阿古娜最后的堡垒山谷前。

龙炮的轰击将大地犁成焦土,硝烟遮天蔽日,空气中弥漫着血肉与硫磺的混合气味。曾经风吹草低的丰美牧场,如今只剩下坑坑洼洼的弹坑和焦黑的土地。残破的草原战旗斜插在泥土中,被火焰舔舐过的边缘卷曲发黑,偶尔可见散落的兵器碎片和深褐色的血迹,无言地诉说着不久前发生过的惨烈战斗。

大明龙旗在带着焦糊味的风中猎猎作响,十万铁甲森然列阵,刀枪如林,反射着冰冷刺目的日光。士兵们沉默地站立着,脸上带着长期征战后的疲惫与麻木,眼中却仍保留着对命令的绝对服从。阵列前方,数十门龙炮一字排开,黝黑的炮口如同巨兽张开的血盆大口,对准了前方那片已经残破不堪的山谷。一些工兵正在紧张地进行最后的射击参数调整,金属工具碰撞的清脆声响在肃杀的氛围中格外清晰。

黄金銮驾位于中军高地,由八匹纯白骏马牵引,鎏金的车身在阳光下闪耀着令人不敢直视的光芒。永乐皇帝朱棣端坐其中,身着戎装,外披明黄色龙纹斗篷。他面容冷峻,目光如鹰隼般扫视着整个战场,手指无意识地在膝头的宝剑剑柄上轻轻敲击。銮驾四周,身着金色铠甲的御前侍卫如同雕塑般肃立,警惕地注视着四面八方。

山谷深处,隐约可见残存的草原战士依托着乱石和破损的工事构筑的最后防线。人数已经不多,但他们依然紧握着手中的弯刀和长弓,眼神中燃烧着不屈的火焰。一些妇孺蜷缩在岩洞深处,母亲们紧紧搂着自己的孩子,眼中充满了恐惧与绝望,却也没有发出任何哭喊。整个山谷弥漫着一种悲壮而压抑的气氛,仿佛暴风雨来临前的死寂。

就在明军阵型进行最后微调,前锋骑兵已经开始整理马具,炮兵准备填入炮弹,即将发起那毁灭性的总攻,意图将山谷内所有残存的抵抗力量连同无处可逃的妇孺一并碾碎时,战场边缘,一个极不协调的景象出现了。

三个身影,从硝烟弥漫的战场侧翼,迎着十万大军的凛冽兵锋,逆流而上。

他们没有千军万马相随,只有三人。

走在最前面的是辛诚。他穿着一身早已看不出原本颜色的文士袍,上面沾满了尘土与不知是谁的血迹。他的步伐有些虚浮,显然是体力透支,但每一步都迈得异常稳定。他怀中紧紧抱着一个用染血布巾包裹的襁褓,里面是刚刚出生、小脸还皱巴巴、带着血污的女儿。婴儿出乎意料地没有啼哭,只是微微睁着乌溜溜的眼睛,安静地蜷缩在父亲的怀抱里,仿佛也感知到了外界那令人窒息的肃杀之气。

紧随其后的是陈潇,他搀扶着脸色苍白如纸的沈青棠。沈青棠显然刚经历分娩的鬼门关,虚弱的身体几乎全靠陈潇的支撑才能行走。她的发髻散乱,汗水浸湿的鬓发贴在脸颊上,每走一步都显得十分艰难,嘴角甚至因强忍痛苦而微微抽搐。然而,她的目光却异常坚定,始终望着前方丈夫的背影,望着他怀中那个脆弱的新生生命。陈潇的状态也好不到哪里去,衣衫褴褛,眼中布满了血丝,但他的眼神却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明,甚至带着一丝决绝后的释然。

他们走得很慢,穿过倒伏的战旗,踏过焦黑的残骸,无视两侧明军士兵投来的惊疑、警惕、困惑乃至带着赤裸裸杀意的目光。这股不合时宜的“平静”,与周围山呼海啸般即将爆发的战争氛围形成了极其诡异而深刻的对峙。金属的摩擦声、战马的响鼻声、军官低沉的命令声,仿佛都成了他们孤独脚步的伴奏。

“来者止步!再向前格杀勿论!”一名身披重甲的前线将领策马而出,厉声呵斥,声音如同雷霆般在阵前炸响。

伴随着他的命令,前排的弓箭手齐刷刷地张弓搭箭,冰冷的箭镞在阳光下闪烁着致命的寒光,密密麻麻地对准了这三位不速之客。长枪兵也压低枪尖,组成一片金属荆棘丛林。后排的龙炮炮手,手指也放在了激发机关上,只待一声令下。

然而,辛诚恍若未闻。他甚至没有看那名将领一眼,也没有看那些对准自己的致命武器。他只是微微闭上了双眼,并非放弃或恐惧,而是在极度凝聚自己的精神。重塑后的道心与这片饱经创伤的天地间的“气”产生了微妙的共鸣。一股无形无质,却磅礴浩瀚的意念,以他和他怀中的新生儿为中心,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激起的涟漪,温柔而坚定地向四面八方扩散开来。

这不是攻击,不是精神操控,更像是一种呈现,一种共鸣。

他将自己的“诚”意——对生命的敬畏,对和平的渴望,对这场无谓杀戮的痛心;将怀中新生女儿那纯粹无瑕的生命力;将身后山谷里那些残存者绝望中仅存的求生渴望;将秦烈焰那如火般炽烈的信义与阿古娜如草原般坚韧不屈的英魂之气……将这一切交织成的巨大悲怆与微弱却执着的希冀,直接“灌入”了前方所有士兵的心神之中。

刹那间,最前排的士兵们动作僵住了。他们扣在弓弦上的手指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束缚,无法发力;他们握着长矛的手臂微微颤抖,枪尖不自觉地下垂。他们眼中看到的,不再是三个需要格杀的敌人或障碍,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自己远在家乡、日夜期盼归去的妻儿老小的面容;浮现出生命最初那份美好与脆弱;更深刻地感受到眼前这场战争背后所代表的无尽苍凉与虚无。一种源自生命本能的悸动、迟疑与反思,如同无声的瘟疫,在严整的军阵中迅速而隐秘地蔓延开来。

弓箭,竟无一人射出!

一道由复苏的“人性”与蓬勃的“生机”构筑的无形壁垒,硬生生在那钢铁洪流、杀戮机器之前,开辟出了一小片令人难以置信的“净土”。

“前方何事喧哗?”一个冰冷、威严,不带丝毫感情色彩的声音从黄金銮驾中传出。这声音不高,却奇异地穿透了整个战场,清晰地落在每个人的耳边,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銮驾的珠帘被一名太监微微掀开一角。永乐帝朱棣的目光,如同两道经过千锤百炼的实质利剑,跨越数百步的空间,精准地落在了辛诚身上,尤其是他怀中那个显眼的襁褓上。那目光中带着审视,带着不悦,更带着一丝被冒犯的帝王之怒。

辛诚感受到了那目光的压力,仿佛有千钧重担压在肩头。他停下脚步,缓缓抬起头,毫无畏惧地迎上那足以让寻常百姓肝胆俱裂的帝王凝视。他深吸一口气,将怀中婴儿稍稍举高,让那小小的身影更多地暴露在阳光和所有人的视线中。他的声音不高,却仿佛蕴含着某种奇特的力量,清晰地传遍了战场每一个角落,甚至暂时压下了风声和金属的低鸣:

“陛下!请睁眼看看吧!此非开疆拓土、彰显武德的王师征伐之地,此乃万民泣血、冤魂哀嚎之野!此非可载入史册、光耀千秋的不世之功,此乃……断绝生机、泯灭人性的泼天之罪!”

他的声音悲怆而沉痛,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心底呕出。他环视周围如林的刀枪,指向身后那片饱经蹂躏、岌岌可危的山谷,继续质问道:

“陛下可曾看见,这脚下焦土之下,埋藏着多少如她一般,本应在阳光下茁壮成长的生命?!陛下可曾听见,这呼啸的风中,萦绕着多少如秦烈焰、阿古娜一般,不屈的英魂在无声地质问?!陛下欲以龙炮之无上凶威,铸就万世不朽之霸业,可知真正的霸业之基,应是天下归心,应是万民安乐,而非……这累累白骨堆砌而成的虚妄?!”

就在辛诚的话音在战场上回荡,引发无数明军士兵内心剧烈震荡之际,陈潇动了。

他轻轻将几乎无法站立的沈青棠安置在一块稍大的碎石旁靠坐,然后一步踏出,坚定地与辛诚并肩而立。他手中没有武器,只有紧紧攥着的一卷略显残破的图纸。在十万大军和皇帝目光的注视下,他面无表情地将那卷图纸高高举起——那上面绘制着的,正是足以改变战争格局、威力更甚龙炮的“移动式雷霆炮垒”的核心设计。

然后,在所有人惊愕的注视下,他手掌猛然发力!

“嗤啦——哗!”

图纸被撕得粉碎,化作无数雪白的碎片,在夹杂着硝烟和血腥气的北风中纷扬飘散,如同一场不合时宜的雪,落在焦黑的土地上,落在士兵的铠甲上,也落在每个人震撼的心头。

“陛下!”陈潇的声音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却又无比的清晰和坚定,传遍了寂静的战场,“这就是您和这时代,真正渴望的东西吗?用更精密、更强大的‘术’,去更高效地屠杀更远方的生灵?去制造更广阔的人间地狱?臣……陈潇,漂泊半生,直至今日,目睹挚友惨死,见证生灵涂炭,方才真正明白!真正的‘术’,其意义绝非在于杀伐与征服,而在于创造,在于滋养,在于让这世间众生能活得更好!若这‘术’的存在,只能带来更深的血海、更重的罪孽,那臣……宁愿它从未存在于世,宁愿亲手将其埋葬!”

他的举动,他的话语,是对自己过往偏执道路的彻底否定与忏悔,更是对皇帝乃至整个时代穷兵黩武政策的公开、决绝的当头棒喝!纸屑纷飞,如同祭奠的纸钱,飘洒在这片死亡的战场上。

黄金銮驾内,一片死寂。

朱棣的目光从辛诚脸上,移到他怀中安睡的婴儿,再移到那纷纷扬扬飘落的图纸碎片,最后落在慷慨陈词的陈潇身上。他那张一向威严冷峻、喜怒不形于色的脸上,出现了极其细微、难以察觉的变化。他的眉头几不可见地蹙起,敲击剑柄的手指停顿了一瞬。

眼前这一幕,这三个人,他们的行为,他们的话语,像一把把无形的钥匙,试图撬动他紧闭数十年的心门。

天下? 他追求的是大明的万世基业,是超越父皇的赫赫功勋。这片草原,这些“蛮夷”,不过是版图上需要被抹平、被同化的障碍。龙炮所指,皆为王土,这有什么错?草原不定,边患不休,他只是在做历代明君都会做的事情——消除威胁,巩固江山。为了这个目标,牺牲是必要的,也是值得的。一将功成万骨枯,哪个太平盛世的背后,不是白骨累累?这些腐儒,只会空谈仁义,岂知治国平天下的艰难与决断?

战争? 这是他最熟悉的语言,也是他通往权力巅峰的阶梯。从靖难之役到五次北征,他的一生就是在马背上、在战火中铸就的。战争意味着秩序的重塑,意味着绝对权威的建立。龙炮的出现,不过是让这个过程变得更高效、更彻底。用最小的代价,换取最长久的和平,这难道不是最明智的选择吗?至于这代价是什么……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家? 这个字对他而言,遥远而模糊。他的家,是冰冷的紫禁城,是错综复杂的宗室关系,是时刻需要提防的明枪暗箭。寻常百姓家的温情,对他来说是奢侈,甚至是一种软弱。他或许曾在某个瞬间,想起年幼时父皇的严厉,想起早逝的母后,想起自己那些在权力斗争中或死或囚的兄弟……但这些念头很快就会被更重要的“国事”所淹没。国即是家,家即是国,他的家,就是这大明江山。

和平? 他当然渴望和平,但那必须是在他的意志之下,在大明绝对掌控之下的和平。是用武力打出来的和平,是用威慑维持的和平。没有刀剑护航的和平,如同沙上堡垒,不堪一击。他认为自己此刻的征伐,正是为了换取后世更长久的安宁。这些人的质问,在他看来,不过是妇人之仁,是阻碍历史车轮前进的螳臂当车。

然而……辛诚怀中那个婴儿安详的睡容,陈潇手中飘落的图纸碎片所代表的放弃,还有那些士兵眼中明显的动摇……这一切,像一根根细刺,扎入他坚如铁石的心防。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除了冰冷的权力和杀戮的效率,似乎还存在另一种力量,一种更本源、更难以驾驭的力量。这种力量,让他这位手握天下生杀大权的帝王,也感到了一丝莫名的……不安。

就在永乐帝陷入这短暂而深刻的内心挣扎,整个战场的气氛因这前所未有的对峙而变得极度微妙和紧绷的刹那——

异变陡生!

“朱棣——!!!”

一声饱含血泪、撕心裂肺的怒吼,如同受伤孤狼的最后的嗥叫,从明军阵型的侧翼猛然炸响!

是凌云!

他不知何时,已凭借绝世轻功,悄无声息地潜行到了离銮驾极近的距离。此刻,他怀中紧抱着阿古娜那柄狼首金刀,整个人与手中的秋水长剑仿佛化为一体,变成了一道凄艳、决绝、蕴含着无尽悲痛与滔天愤怒的剑光!这道剑光,如同撕裂浓重乌云的狂暴雷霆,带着一往无前、有死无生的惨烈气势,冲天而起!

趁着军阵因辛诚的“气”与陈潇的举动而心神震动产生的刹那缝隙,凌云以身化剑,将毕生修为、将对阿古娜所有的爱恋与愧疚、对眼前这位造成这一切悲剧的帝王的刻骨仇恨,尽数凝聚于这石破天惊的一剑之中!

剑光之盛、之烈,竟让周遭的阳光都为之黯然失色!凌厉无匹的剑气隔空便已让銮驾前的金色侍卫感到皮肤刺痛,呼吸艰难!

这一剑,不为胜负,不为功名,只为了逝去的爱人,只为了那片被焚毁的草原,只为了讨一个早已无人能还的公道!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被彻底冻结。

战场中央,是辛诚怀抱新生,以“至诚之道”与生命本身的力量,无声地撼动着十万大军的意志,向至高无上的皇权发出最沉重的质问。

他的身旁,是陈潇碎图明志,以“术者”的彻底醒悟与自我牺牲,否定着无休止的征伐与技术异化带来的灾难。

侧翼空中,是凌云人剑合一,以“武者”的极致愤怒与悲壮,化作一道直刺罪魁祸首的复仇雷霆,执行着最原始、最直接的审判。

道、术、武。

三种截然不同的力量,三种殊途同归的信念,在这一刻,不是为了个人的荣辱得失,不是为了毁灭与征服,而是为了守护那微乎其微的“生机”可能,为了逝者的安宁,为了生者的未来,与代表着绝对权力、冷酷意志与毁灭力量的十万大军、森严龙炮集群、以及那位端坐于黄金銮驾中、心思深沉的帝王,形成了史上最为悬殊、最为震撼、也最为悲壮的对峙!

这早已超越了简单武力值的对抗。这是意志与意志的碰撞,是信念与信念的交锋,是人性中最高贵的光辉与最冰冷的权谋野心,在血与火的炼狱中,发起的终极冲击!

空气中弥漫着令人窒息的张力,仿佛整个世界的重量,所有生命的期望与绝望,都压在了这片小小的、布满创伤的战场上。所有的士兵,从最低等的士卒到最高级的将领,都被这前所未有、超乎想象的一幕所深深震慑。他们手持利刃,却茫然无措;他们身经百战,却心神摇曳,无法自已。目光不由自主地被那怀抱婴儿的书生、那飘落的纸屑、那惊天的剑光所吸引,内心深处,某些根深蒂固的东西,正在悄然崩裂。

画面,定格在凌云那舍生忘死、直刺銮驾的惊天一剑之上。

剑尖所向,是帝王冰冷的眼眸。

下一刻,是毁灭,还是……新生?

无人知晓。

天地间,只剩下死一般的寂静,以及那即将触碰的、决定无数人命运的……瞬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