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年光阴如白驹过隙。
这日慕无宸闲来翻阅彤史,指尖忽在“云才人”三字上停驻。
他忆起半年前那个总提着食盒,雷打不动前来求见的小妃嫔。
后来被他斥退,下令不准再来。
虽说当时觉得她日日纠缠实在烦人,如今回想起来,倒成了段不算乏味的往事。
当晚,他便召了她侍寝。
夜色渐深,云芷儿依旨前来。
可如今的她,与半年前判若两人。
那时还敢变着花样邀宠,如今虽接连侍寝,却像是失了魂的木偶。
每回都安静地跪在榻边,始终垂着头,连半点声响都不敢发出。
慕无宸见她性情大变,心下生疑,当即命人详查。
这才得知,原是淑昭容这个主位一直在暗中苛待,动辄打骂,生生将人磋磨至此。
不知怎的,他忽然忆起自己还是太子时,被一场刺杀困在山洞里的那段时日。
那时夭夭也曾向他倾诉,说自己在府中常受人欺负,总盼着有人能帮帮她。
如今听闻云才人的遭遇,他心头那点怜惜便不由自主地漫了上来。
纵然对云芷儿谈不上多喜爱,可既是他亲自从宫外带回来的,岂容旁人肆意作践?
于是,他严惩了淑昭容。
自那之后,云芷儿果然渐渐恢复了生气。
除了恢复生气,他还察觉到了她更微妙的变化。
这丫头如今待他,竟是添了几分真心的。
从前那些萦绕在她眉眼间的小心思与小算计,如今已寻不见踪影,转而化作整日挨挨蹭蹭的亲近,带着全然的依赖黏在他身旁。
他批阅奏折时,她要挨着坐在一旁;他用膳时,她要凑在一处吃;就连他立于廊下赏雪,她也要抱着手炉贴过来。
就如此刻,他分明让她坐到旁边去,那锦墩却被她悄悄挪了又挪,从三步开外一寸寸蹭到他左手边。
“陛下……”她捏着块桂花糕凑过来,“您尝尝这个。”
他最不爱吃这类甜腻腻的糕点,原想斥责她没规矩,可对上她那委屈的眼神,倒像是自己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
所以话到嘴边转了个弯:“先搁着罢,朕待会儿尝。”
真是娇气。他在心底轻嗤。
不过转念一想,这些终归都是无伤大雅的小性子。
若能换得殿里多几分鲜活气,倒也不算坏事。
既然她爱凑近,便由着她罢。
他愿意再多惯着她几分。
*
这日午后,云芷儿端着红木托盘走进养心殿,碗中刚炖好的虫草乌鸡汤正袅袅冒着热气。
慕无宸斜倚在窗边的榻上闭目养神。
她将托盘轻轻放在案几上,柔声唤道:“陛下,这汤是嫔妾在小厨房亲手炖的,您可要尝一尝?”
闻声,慕无宸缓缓睁眼,目光在那碗汤上停留片刻,又转向她:“是你亲手炖的?”
云芷儿脸颊微热,略显局促地垂下眼眸:“是嫔妾盯着炖好,又亲手端来的,一步都没让旁人经手。这样算来……也算是嫔妾亲自炖的。”
慕无宸低笑一声,终是接过瓷碗尝了一口。
放下碗时,他的视线仍落在她身上:“说吧,什么事?朕瞧你在这儿站了半天,欲言又止的。”
云芷儿道:“陛下,嫔妾想求您准我独居紫兰殿。”
“淑昭容虽已处置,可马上又要来新的主位娘娘,嫔妾实在担心,万一这位娘娘也如淑昭容那般欺负人......”
“还没影的事,倒先自己吓起自己来了。”
慕无宸拧眉道:“新来的是谁现在还未可知,你就笃定她一定会苛待你?”
云芷儿被他训了一句,却并未退缩。
她径直走到慕无宸面前,轻轻坐在他腿上,双手拽住他的衣袖柔柔摇晃着。
“陛下既已尝了嫔妾亲手奉上的汤,也该明白嫔妾的一片心意。”
“不如就准了嫔妾独居一宫的请求?嫔妾向您保证,往后定当安分守己,绝不惹您烦心,可好?”
慕无宸被她突如其来的举动弄得一怔,谁让她坐到自己腿上的?
他一边伸手将她从自己腿上推开,一边沉声道:“云芷儿,从朕的身上下来。”
云芷儿被他推得踉跄后退,却仍固执地站在原地,一双明眸直直望向慕无宸。
见她这般执拗模样,慕无宸心头泛起几分不悦。
他最不喜这般得寸进尺的行径,才给几分好颜色就忘了分寸,这般娇纵任性,实在不成体统。
可对上她那执着的目光,颇有一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架势。
她看着他,那他也看着她。
两人四目相对僵持良久,慕无宸忽然觉得自己何时也变得这般无聊,竟跟这个犟种在这儿较劲。
他无奈地揉了揉眉心,语气里带着几分妥协:“行了,朕准你就是。既然这般想独居紫兰殿,往后便安心住着罢。”
云芷儿顿时笑逐颜开,高高兴兴地退了出去。
慕无宸目送这个小犟种雀跃的身影一点点消失在门外,不禁失笑。
也罢,不过是个小小的要求,允了她反倒能落个清静,总好过日后三天两头来闹腾。
*
自从云芷儿得了紫兰殿主位,便愈发勤快地往养心殿走动。
这日她提着新做的点心进殿,见慕无宸正在御案前凝神练字,满室墨香氤氲。
她凑到案边,望着宣纸上遒劲有力的字迹,语气里带着恰到好处的仰慕:“陛下这笔字当真令人惊叹,笔锋流转间自有一派风骨。”
“嫔妾瞧着,实在是羡慕得很。”
见慕无宸并未停笔,她又往前凑近半步:“嫔妾小时候都没有练过字呢,陛下可否教教嫔妾?”
慕无宸这些时日早已习惯她这般缠人的姿态,便搁下笔,起身让出位置。
待云芷儿在案前坐定,他立于她身后,握住她执笔的手,带着她缓缓运笔。
练了没几笔,慕无宸忽然开口:“你说小时候没练过字?朕记得你可是国公府嫡出的二小姐。”
“世家嫡女,琴棋书画理应自幼习得,怎会独独落下书法?”
云芷儿握笔的手微微一滞,慢慢松开笔杆:“母亲总说嫔妾天资愚钝,怕白费了先生工夫……便不曾让嫔妾学这些。”
她垂眸沉默片刻,长睫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进宫这些日子,除了往家里递过一道请安折子,便再没见过亲人了,”
“方才说起旧事,忽然就有些想念母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