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瑄被安置在皇城内的这处僻静宫殿养伤,由太医院院判亲自照料,所用药物皆为贡品,恢复速度远超预期。然而,身体上的伤痛易愈,心中那份沉重的压力与对后续局势的思虑,却让他难以真正安枕。
皇帝每日都会抽空前来探视片刻,但绝口不提归墟之事,只询问伤势,偶尔谈及一些无关紧要的朝政。贾瑄深知,这是皇帝在等,等一个合适的时机,等朝堂上的风波暂时平息,也等他自己理清思绪。
而朝堂之上,并未因赵王的“海上覆亡”而真正平静。以苏文卿为首的一派势力,虽然因赵王败亡而受到一定打击,但其根基深厚,羽翼众多。他们利用贾瑄长期离京、靖安司力量收缩的机会,通过门生故旧,在漕运、盐政、吏部考功等实务领域,悄然进行着利益再分配和人员安插。同时,高廉等清流言官,虽不再直接攻击贾瑄“罗织冤狱”,却转而开始弹劾靖安司“耗费国帑无数,却未能根除东南倭患”、“擅权越职,干预地方军政”,试图从另一个角度削弱贾瑄的权威和靖安司的职权范围。
这些奏章如同绵绵细雨,虽不致命,却令人心烦意乱,也试图在皇帝心中种下猜疑的种子。皇帝对此不置可否,留中不发,但态度已然不如贾瑄离京前那般坚决支持。
阿二被秘密安置在靖安司衙门内一处独立的小院,与赵武师同住。院外有皇帝亲派的侍卫“保护”,实则也是监视。他的新身份是靖安司归档房的一名哑仆“周安”,负责整理打扫一些无关紧要的陈年旧档,平时深居简出,几乎不与外人接触。
赵武师对他的训练更加严格,除了武艺,更着重于心性的磨砺和体内那股奇异力量的引导与控制。每日早晚,赵武师都会以内力助他运转一套特殊的呼吸法门,并辅以针灸和药浴,试图疏导那不时躁动的“古血”。阿二能感觉到,那股力量似乎比之前更加“听话”了一些,但并未消失,而是如同潜伏的暗流,蛰伏在他血脉深处。
贾瑄伤势稳定后,曾单独召见过阿二一次。那是在深夜,贾瑄的书房内只有他们二人,烛火摇曳。
“阿二,如今的感觉如何?”贾瑄的声音温和,但目光如炬。
阿二垂首,斟酌着词语:“回公子,赵师父教导的呼吸法很有用,那种……不受控制的感觉少了很多。只是……偶尔还是会梦见那片海,还有那些声音。”
贾瑄点点头:“梦境由心,是你经历所致,不必过于恐惧,但也不可沉溺。你要记住,力量本身无分善恶,关键在于掌控它的人心。陛下将你交予我看管,是信任,也是考验。你若能证明自己可控、可用、且忠于大周,未来未必没有一番造化。但若失控,或心生异志……”他没有说下去,但话中的寒意让阿二打了个哆嗦。
“阿二不敢!阿二的一切都是公子和陛下给的,绝无二心!”阿二急忙表忠心。
“我信你。”贾瑄拍拍他的肩膀,“但光有忠心不够。从明日起,除了赵师父的教导,我会让人送一些基础的舆图、地方志、乃至算学书籍给你。你要学的,不仅仅是自保之力,更要开阔眼界,明辨是非。未来或许有需要你运用这份‘特殊’的时候,届时,我希望你做出的判断,是源于理智与见识,而非本能或恐惧。”
“是,阿二一定用心学!”阿二心中涌起一股暖流,贾瑄的话,为他指明了在迷茫中的前行方向。
就在京华表面平静、暗流涌动之际,一场突如其来的变故,打破了暂时的平衡。
这日,皇帝正在养心殿批阅奏章,大太监王瑾悄无声息地进来,手中捧着一个密封的铜盒,脸色是从未有过的凝重。
“陛下,刚刚从内库‘玄’字密库传来的急报。”王瑾的声音压得极低。
皇帝眉头一皱。“玄”字密库是收藏最机密、最危险物品的地方,归墟带回的那些东西,除了核心印章由皇帝亲自保管在寝宫暗格,其余大部分都存放在那里,由皇室世代传承的秘密机构“守藏史”看管。
“讲。”
“密库值守的两位老守藏史……昨夜暴毙。死状……与之前接触过那些归墟之物而亡的几名小太监……相似。”王瑾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皇帝猛地抬起头,眼中寒光一闪:“详细说!”
“身上无外伤,面容扭曲,仿佛极度恐惧,七窍有极淡的、几乎不可查的墨绿色残留……仵作不敢断定死因。另外……”王瑾顿了顿,“密库内封存那些石板碎片和骨片的玉匣,有被动过的痕迹,封禁符文似乎……减弱了。”
皇帝放下朱笔,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归墟之物的诡异与危险,他早已从贾瑄的奏报中深知。但没想到,即便层层封禁,存放在大内最隐秘之处,其负面影响竟还能渗透出来,甚至害死了经验丰富的守藏史!
这不仅仅是一次意外死亡,更是一个危险的信号。那些来自深渊的东西,哪怕只是碎片,也仿佛带着不祥的诅咒,在持续散发着微弱却致命的影响力。长此以往,恐怕……
“守藏史暴毙之事,严格保密,按急病暴卒处理,厚恤其家。”皇帝沉声下令,“密库加派双倍人手,全部换成未有子嗣、心志最坚定的内侍,并请白云观张天师入宫,重新布置镇封符箓。另外……”
他沉吟片刻,眼中闪过一丝决断:“传贾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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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时辰后,伤势未愈但已能行走的贾瑄,来到了养心殿。
皇帝没有废话,直接将守藏史暴毙和密库异常的情况告知了他。
贾瑄听完,心中也是凛然。他亲身对抗过那深渊意志,深知其诡异与难缠。
“陛下,那些物品,确非凡俗之物可制。臣在归墟时,曾见阿二似乎能以某种古老音节,暂时干扰甚至抵御那股邪恶力量。其所持‘破风’短刃与石板碎片,亦有共鸣。”贾瑄谨慎地说道,“或许……欲长久镇压或化解此物之害,还需从阿二身上,或其关联的古物入手。”
皇帝目光深邃:“你的意思是,让阿二接触那些东西?”
“非是接触,或可尝试让他于一定距离外,感应、描述其状态,甚至尝试以那种‘古神之语’进行安抚或疏导。当然,需在绝对控制与防护之下进行,并需张天师等方外高人从旁护法监察。”贾瑄提出一个大胆的建议,“同时,臣建议,对那枚核心印章,亦需加强研究。或许其中,蕴含着控制或沟通那股力量的关键,若能破解,未必不能化害为利,至少,能知其弱点。”
皇帝沉默良久。让阿二这个最大的“不确定因素”去接触更危险的归墟遗物,无疑是冒险。但守藏史的暴毙证明,常规的物理封禁和道家符箓,似乎只能延缓,无法根除其危害。若不寻求新的解决之道,迟早酿成大祸。
“准。”皇帝最终拍板,“此事由你全权负责,赵武师必须寸步不离。张天师那边,朕会亲自交代。记住,安全第一,宁可无功,不可有失。若有任何异动,立即停止,并……做好最坏打算。”
“臣,明白。”贾瑄肃然领命。他知道,这不仅是对阿二的一次重大测试,也可能关乎京城乃至大周的安危。而他自己,也将再次被推到风口浪尖。归墟的阴影,并未因他们的返回而消散,反而以另一种方式,悄然渗入了帝国的中枢。真正的较量,或许才刚刚从海上,转入这座看似平静的宫城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