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窗缓缓降下，露出半张脸，眼睛藏在墨镜后面，看不清神情。王皓没动，雷淞然也没再出声。杨雨光往前走了两步，手按在腰间枪套上，脚步没停。
队伍继续往前走，沿着站外的坡道往码头方向去。李治良走在最后，肩膀贴着墙，耳朵嗡嗡响。刚才那辆车他看见了，右后轮上的红泥还没干，像是刚从山里出来。可现在更让他难受的是声音——黄包车夫扯着嗓子喊客，卡车排气管突突地响，吊机铁链哗啦啦地晃，还有人敲铁皮箱子、摔木板、骂脏话……这些声音一股脑往他脑袋里钻，像有人拿锤子一下下砸他的太阳穴。
他抬手捂住耳朵，指节发白。眼前的人影晃得厉害，脚步也开始打飘。雷淞然回头看了他一眼，赶紧退回来扶住他胳膊。
“哥，咋了？”
李治良没说话，只是摇头，手还死死堵着耳朵。他嘴唇有点抖，眼珠乱转，像是想找地方躲。
“没事，就吵得慌。”他终于挤出一句，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
雷淞然明白过来。他们从小在山沟里长大，放羊时一天说不上十句话，连狗叫都算热闹。这一进城，到处都是响动，谁受得了？但他还是压低声音说：“忍会儿，咱快出去了，再撑几步。”
李治良点点头，可手没松开。
杨雨光在前面点了个挑夫搬箱子，回头看见雷淞然还在这儿杵着，眉头一皱：“你愣着干啥？那边两个木箱没人扛！”
雷淞然一激灵，看了眼李治良。
李治良立刻摇头：“去吧，我自个儿行。”
雷淞然咬了下牙，转身就跑过去。他个子不高，力气不小，一把抢过别人手里的扁担，把两口大箱子挑起来就走，边走边指挥挑夫：“这边！靠边摆！别挡道！”
杨雨光瞥了他一眼，没说话，嘴角却往上提了提。
李治良靠着墙站稳，一只手扶着砖缝，另一只手慢慢从耳朵上拿下来。声音还是吵，但他不想再捂了。他知道这时候不能拖后腿。他盯着雷淞然的背影看——弟弟穿着洗得发白的粗布褂子，脚上是补过三次的布鞋，可走路带风，说话中气足，跟在北平药铺时那个赖在地上打滚的混小子完全不一样了。
他忽然觉得心里踏实了一点。
一个卖糖水的老头推车从他面前过，铜勺碰着铁锅叮当响。这声音太尖，他猛地一缩脖子，差点蹲下去。但他硬撑着没动，只把行囊抱得更紧了些。行囊里装着图册，是他负责守的东西。他记得王皓说过，这玩意比命还重要。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刚才抖得厉害，现在还能感觉到指尖发麻，但至少没再哆嗦了。
雷淞然那边忙完了，抹了把汗，又溜达回来。他没直接说话，而是从怀里摸出一块用油纸包着的芝麻糖，塞进李治良手里。
“给，压压惊。”
李治良愣了一下：“哪来的？”
“刚才搬箱子，主家赏的。”雷淞然咧嘴一笑，“人家说我干活利索，比那些懒汉强。”
李治良没笑，但手指慢慢松开了行囊带子，把芝麻糖攥在掌心。油纸有点潮，但他没扔。
“你以后少逞能。”他说，“别让人看出咱们不懂规矩。”
“怕啥？”雷淞然耸肩，“我又没偷没抢。再说了，咱们现在是跟着官军走，谁敢找茬？”
李治良没接话。他知道弟弟这是在装大胆。雷淞然嘴上硬，其实也怕，只是从来不表现出来。小时候狼群围圈，是他抱着羊羔缩在石头缝里哭，也是雷淞然爬上去敲锣吓狼，一边敲一边唱荒腔走板的梆子戏。
那时候他就知道，这个弟弟看着赖，关键时刻靠得住。
一辆黄包车从旁边冲过去，车夫大声吆喝让道。李治良身子一僵，肩膀撞上了墙。可这次他没捂耳朵，也没闭眼，只是盯着那辆车远去的背影，直到轮子碾过水坑溅起一片泥点。
他长出一口气。
雷淞然看着他，没再说什么，只是拍了下他肩膀，然后转身又朝前走。队伍还在移动，杨雨光已经带着人拐过街角，前方能看到码头的铁门轮廓。
李治良跟上去，脚步比刚才稳了些。他依旧走在最后，但不再贴着墙根。他抬头看了一眼天——灰蒙蒙的，云压得很低，像是要下雨。
他把手插进衣兜，摸到了那块芝麻糖。油纸破了个角，糖粒漏了出来，在掌心留下一点甜味。
雷淞然突然回头喊他：“哥！快点！要过铁门了！”
李治良应了一声，加快脚步。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一声汽笛。尖锐、拉长、刺耳，像刀子一样划过空气。
他整个人猛地一顿，脚步钉在地上。耳边所有声音瞬间放大，心跳咚咚地撞着肋骨。他想迈步，腿却不听使唤。
雷淞然已经走到铁门前，发现他没跟上来，立刻折返回身。
杨雨光站在门口，看了眼手表，吼了一嗓子：“都进来！门五分钟后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