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治良是被风吹醒的。
他猛地睁眼,手还死死抓着小鼎的耳朵,像抓住救命稻草。梦里全是箭雨,铁矢破空,他站在红石板上动不了,可这次他没跑。他低声说:“我刚才梦见箭又射出来了……但我没跑。”
雷淞然正啃着最后一块风干肉,听见这话差点噎住。他咽下去,拍了拍表哥肩膀:“你确实没跑,还拉我回来两次。”他咧嘴一笑,“以前我觉得你能哭出三条河,现在知道,你的眼泪底下有根骨头。”
张驰正在磨刀,刀刃在石头上来回滑动,发出沙沙声。他没抬头,只说:“第三次是你自己站上去的。”
“对。”合文俊接过话,“那会儿我们全在躲,就你往前迈了一步。”
李治良脸红了,低头搓手,声音越来越小:“我怕啊,谁不怕?可我看你们都站着,我就不能趴下。”
雷淞然不笑了。他盯着表哥看了几秒,忽然脱下外衣披在他肩上:“行,你牛。”
杨雨光抽完最后一支烟,把烟头按灭在船板缝里。他坐直身子,看着江面:“老子带兵十年,第一次见有人为了不相干的东西拼命。你们图啥?”
没人立刻回答。
过了会儿,合文俊开口:“我以前练功是为了活命。戏班打人狠,练不好就饿饭。可那次在墓道,我听见机关响,第一反应不是逃,是挡在策姐前面。”他挠头,“我自己都吓一跳。”
“你挡得不错。”史策靠在船帮上,墨镜反着星光,“要不是你那一枪挑飞暗器,我早被钉墙上。”
“那你为啥不躲?”合文俊问她。
史策沉默片刻,摘下墨镜,露出眼睛:“我爹死的时候,手里攥着一只瓶子。我不懂,后来才明白,他是怕那东西碎了,就没人记得他是谁了。”她望着江水,“我现在不想当记者了,我想让这些东西活着。”
王皓一直没说话。他坐在角落,肩上的伤渗出血迹,衣服贴在皮肤上。他摸了摸鼻梁上的眼镜,还是没动。
“王老师。”杨雨光忽然叫他,“你呢?你爹留下的东西,找到了吗?”
王皓抬起头。风吹乱了他的头发,眼镜有点歪。他说:“我爹说过,文物不是金子银子,是祖宗说的话。我一直不信。”他顿了顿,“直到看见凤钗上的铭文——那是楚人写给后人的信。”
“啥意思?”雷淞然问。
“意思是。”王皓轻声说,“他们知道我们会来。”
空气静了一下。
张驰放下磨刀石,把腊肠分成八份,多出的一份用油纸包好。“留给李木子。”他说。
“你还惦记他?”雷淞然笑。
“他赶车最稳。”张驰只说了这一句。
史策重新戴上墨镜,靠向王皓那边。她没说话,但肩膀轻轻碰了碰他的。王皓没躲。
“我小时候。”史策忽然说,“算卦从不算自己。总觉得看别人生死就够了,不用管自己去哪儿。”她笑了笑,“现在我知道了,有些路必须自己走。”
“那你算过咱还能回去吗?”雷淞然问。
“没算。”她说,“我不想算了。”
合文俊哼起《林冲夜奔》,调子低,不像唱戏,倒像自言自语。张驰跟着敲刀鞘打节拍,一下一下,像心跳。
杨雨光站起来,从怀里掏出地图副本,一张张收回来。他当着所有人面撕掉,扔进江里。然后他从背包里取出一份新的,递给王皓:“这次,我信你。”
“你不该把命押在这上面。”王皓说。
“我已经押了。”杨雨光坐下,“清乡队追的是我,军阀要砍的是我脑袋。可我回头看看,你们都在。”他环视一圈,“我不是一个人逃,我是带着一群疯子往前冲。”
“那你就是最大的疯子。”雷淞然说。
大家都笑了。
笑声落了,李治良忽然说:“咱们本来啥都没有。”他抬头看天,“一口破锅,两身烂衣裳,连饭都吃不饱。”
“现在呢?”雷淞然问。
“现在。”李治良握紧拳头,“我把心走硬了。”
雷淞然没接话。他只是伸手,紧紧握住表哥的手。
江面平静,星光洒下来,照在每个人的脸上。王皓站起身,走到船头。风大了些,吹得他衣服啪啪响。
史策跟过去,站他旁边。两人并肩看着前方。
“累了吗?”她问。
“还好。”他说。
“撒谎。”她说。
他没否认。
她把墨镜戴上,靠着他肩膀。他没躲。
合文俊还在哼曲子,调子变了,不再是《三岔口》的热闹,也不是《林冲夜奔》的悲凉,是一段谁都没听过的腔调,低沉却有力。
张驰把刀插回鞘里,靠在船帮闭眼。嘴角有一点点松动,像是想笑。
杨雨光掏出酒壶,喝了一口,没敬谁,也没说话。只是把酒壶递给了雷淞然。
雷淞然接过,仰头灌了一大口,呛了一下,咳出声来。他抹嘴,看向李治良:“哥,你说咱以后还能见着那样的洞不?”
李治良看着星空,摇头:“不知道。”
“我也觉得见不着了。”雷淞然躺下去,手垫在脑后,“可要是真有,我还去。”
“你疯了?”
“我没疯。”他说,“我就是不想再守那口破锅了。”
李治良没再说话。他抱着小鼎,靠在船板上,眼睛慢慢闭上。这次他睡着了,手依然抓着鼎耳,但呼吸平稳。
王皓站在船头,身影被月光照得清晰。他摸了摸胸前的竹简匣,没有打开。
史策靠在他肩上,轻声说:“下一步去哪儿?”
“还没想好。”
“那你打算咋办?”
“先活着。”他说,“然后把东西送回去。”
“送哪儿?”
“送到有人等它的地方。”
江水在船尾划出两道白线,越拉越长。
船继续往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