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淞然翻身坐起,肚子咕噜叫了一声。他摸了摸干瘪的肚皮,又听见巷子外那声“臭豆腐——炸得脆喽——”拖得老长,像钩子一样勾着他鼻子。
他低头舔了下嘴唇,脚趾在地板上蜷了蜷。
李治良正踮着脚往窗外看,王皓还坐在桌边,手按在胸前那个竹简匣子上没动。史策背着手站在窗边,罗盘垂在袖口,一动不动。蒋龙的身影刚从巷口拐角闪过去,张驰靠在门框上,眼睛闭着,但刀柄斜了一寸。
没人盯着他。
雷淞然猫腰从枕头底下摸出两枚铜钱,赤脚溜出门,贴着墙根蹭到巷口。
摊主是个缺牙老汉,铁钳夹起一块黑乎乎的豆腐,“滋啦”一声扔进油锅。油花四溅,豆腐慢慢鼓起来,表皮变得金黄酥脆。老汉捞出来,刷上一层红酱,撒上剁碎的蒜苗和辣椒粉。
雷淞然递钱,接过豆腐就咬。
咔嚓。
外皮真脆。可下一秒,滚烫的汁水涌进嘴里,先是咸,再是辣,最后那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臭”味直冲脑门。他眼睛瞪大,脸瞬间涨红,喉咙发紧,吸不进气,只能张着嘴“嗬嗬”倒抽冷风。
眼泪鼻涕一块往外冒。
他想吐,可嘴里那口酥皮还没嚼完,舍不得。他仰头灌风,脚尖离地蹦了三下,活像被踩了尾巴的狗。
李治良第一个探出头,看见他这副模样,“噗”地笑出声,赶紧捂住嘴,肩膀抖个不停。
蒋龙从巷口折回来,边走边拍大腿:“哎哟我的天,咱雷爷这是吃炮仗了?”
张驰睁开眼,嘴角一扯,哼出半声笑,手却还搭在刀柄上。
史策转过身,墨镜后的眼睛弯了一下,没出声,手指在算盘珠上轻轻一拨,叮当两响。
王皓终于站起来,走到廊下,看着雷淞然满脸通红、手舞足蹈,喉结动了动,低声说:“……下次带醋。”
雷淞然蹲在青石阶上,捧着碗漱口,一口凉茶差点喷出去。他哈着气,耳朵通红,眼睛却亮,偷偷瞄王皓手里那方湿布巾。
木门吱呀一声推开。
老板端着一碗凉茶走出来,布鞋踩在青砖上没声,脸上还沾着一点葱末。他笑着问:“咋啦?这豆腐辣着啦?”
雷淞然抹了把脸,含糊说:“不……不辣!是香!太香!”
老板目光扫过众人。他在王皓胸前停了半秒,像是认出了什么。他又看了眼史策手里的罗盘,指针还在微微颤,指向墙上那幅地图。
最后,他的视线落在雷淞然手里那半块黑豆腐上。
眼角一跳。
笑意没变,可瞳孔深处闪过一道光,像刀刃出鞘。
他立刻低头,抬手抹掉眼角的葱末,再抬头时又是那副憨厚样:“几位要找古墓?巧了,我爷爷当年就在这片山里放过牛,听他说过——有座‘火洞子’,里头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可夜里能见鬼火飘……”
话说到这儿,他忽然咳嗽两声,摆手笑道:“嗐,老糊涂,胡吣!几位歇着,歇着!”转身回屋,布鞋踩得咯吱响,比来时快了一拍。
李治良站在雷淞然身边,递过水碗。他衣襟沾了两点泥星,手指不再发抖,嘴角还挂着没收尽的笑纹。
雷淞然捧着碗漱口,辣得直哈气,耳朵尖通红,眼睛亮晶晶的,正偷偷瞄王皓手里那方湿布巾。
王皓从屋里取出干净布巾,递给雷淞然,自己踱到墙边,指尖悬在地图边缘一寸处,没碰。
史策倚着门框,墨镜滑下半寸,目光在老板消失的门缝与地图之间来回一转,罗盘静静躺在掌心。
张驰坐回条凳,解下腰间酒葫芦喝了一口,喉结滚动,刀鞘斜倚膝头。
蒋龙蹲在院中水缸边,用瓢舀水泼脸,水珠顺着脖颈淌进衣领,笑声还卡在嗓子里,嗡嗡作响。
雷淞然吐掉最后一口茶水,抬头看向王皓:“哥,你说那豆腐……是不是坏了?”
王皓没回头:“不是坏,是正宗。”
“那为啥我跟中毒似的?”
“你没中毒,你只是没吃过这种香。”
“香?”雷淞然咧嘴,“那是臭杀我了!”
李治良小声说:“我觉得……还挺香的。”
雷淞然扭头看他:“你尝过?”
“没。”李治良摇头,“但我闻着,不像坏的。”
“那你去尝一块?”
“我不敢。”
“怂。”
“我不是怂,我是怕辣。”
“你刚才笑得最欢。”
“我笑你。”
“笑我啥?”
“笑你蹦得像猴。”
“我那是反应快!”
“你还流鼻涕。”
“那是热的!”
蒋龙甩了把水,回头喊:“你俩别吵了,吵得我脑仁疼。”
张驰喝了口酒,说:“吵不死人。”
史策轻声说:“吵得我算盘都乱了。”
王皓终于转身:“你们谁还记得昨晚吃的面?”
“记得。”雷淞然说,“素的,没肉。”
“对。”王皓点头,“所以今天这豆腐,就算贵点,也值。”
“才两枚铜钱。”雷淞然嘀咕,“我还以为你要说它多稀罕。”
“不是稀罕。”王皓说,“是有人愿意做,有人愿意吃,这事就能成。”
雷淞然挠头:“你这话……怎么听着像讲课?”
“不是讲课。”王皓说,“是活着。”
李治良低头看自己手心,小声说:“我娘以前也炸过臭豆腐,可她炸的不臭。”
“那叫豆泡。”雷淞然说,“不算数。”
“反正我没吃过这么冲的。”
“你以后会习惯。”
“我不信。”
“不信也得信。”
蒋龙擦干脸,站起身:“行了行了,别掰扯了,我饿了。”
张驰说:“我也饿。”
史策把罗盘收回袖中:“中午该加菜了。”
雷淞然站起来,拍拍屁股:“老板呢?怎么还不露面?”
话音刚落,后厨传来锅铲响。
王皓盯着那扇门,没说话。
雷淞然凑过去:“哥,你瞅啥呢?”
“门。”
“门怎么了?”
“刚才关得太快。”
“他不是忙嘛。”
“他听见我们提古墓。”
“你也提了。”
“不一样。”
“哪儿不一样?”
“他是老板。”
“老板就不能提古墓?”
“能提。”王皓说,“但他不该知道‘火洞子’。”
雷淞然一愣:“啥?”
“长沙这一带,没人叫‘火洞子’。”
“那叫啥?”
“叫阴风口。”
“他咋知道火洞子?”
“我不知道。”
“那他……”
“嘘。”
王皓抬手,目光钉在那扇门上。
锅铲声停了。
一秒。
两秒。
门开了条缝,老板探出半个身子,手里端着一盘炒蛋:“几位,加个菜?”
没人应声。
他笑了笑,把盘子放在桌上,转身又要走。
王皓突然开口:“老板。”
“哎?”
“您爷爷……是哪年放的牛?”
老板脚步一顿:“……民国初年吧。”
“具体点?”
“记不清了。”
“那火洞子……他进去过?”
“没。”老板回头,“听人说的。”
“听谁说的?”
“一个土夫子,外号叫任全生。”
空气静了一瞬。
王皓的手,慢慢按回胸口。
雷淞然眨眨眼:“任全生?这名字……咋有点耳熟?”
老板已经走回后厨,门关上了。
锅铲声又响起来,节奏比刚才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