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万籁俱寂，唯有闯营连绵的营火在黑暗中跳跃燃烧，如同一条蛰伏的巨龙身上不安分的鳞片，映照着无数忙碌的身影和冰冷的兵器寒光。
明日，大军便将开拔，扑向那座承载着无数人野心与欲望的雄城——
洛阳。
苏俊朗独自一人，悄然登上营地旁一处稍高的土坡，远离了下方的喧嚣与躁动。
夜风吹拂着他日渐稀疏的头发，带来一丝寒意，却吹不散他心中沉甸甸的思绪。
他默默地从怀中掏出那个小小的陶瓶，瓶身粗糙，里面装着浑浊不堪、颜色诡异的液体——
那瓶侥幸成功的“土法青霉素”。
指尖摩挲着冰凉的瓶壁，他的目光变得悠远而复杂。
短短数月，恍如隔世。
他想起了自己初来乍到时的茫然与惊恐，在那破败的苏家村，用土制炸弹吓溃了王麻子的溃兵。
他想起了身不由己卷入闯营，为了生存而绞尽脑汁，搞出那漏洞百出却意外成功的“防疫奇策”。
他想起了在“天工院”草棚里，一次次爆炸、一次次失败，却又一次次倔强地重新开始，试图用另一个世界的知识，点亮一丝微光。
他想起了曲辕犁翻开的贫瘠土地，想起了酒精消毒时伤兵的惨嚎与后来的感激，想起了那三亩薄田中顽强生长的希望之苗。
更想起了王麻子那贪婪而鬼祟的眼神，背叛的刺痛，刑场上疯狂的攀咬，牛金星那表面平静却暗藏冰霜的敌意…
还有…那绝望中源自霉斑的灵光，那场赌上一切、惊险万分的“医疗奇迹”…
这一切，如同走马灯般在他脑海中飞速闪过。
有荒诞，有挣扎，有微弱的成就，有彻骨的寒意，也有…与某个人之间悄然滋生的、乱世中最为珍贵的信任与温暖。
他低下头，目光投向下方那片如火如荼、杀气冲天的营地。
李自成正在对集结的将领做最后的训话，身形魁梧，意气风发，仿佛天下尽在掌握。
刘宗敏等将领摩拳擦掌，眼中闪烁着对财富和功勋的渴望。
数以万计的士兵们，脸上混杂着对战争的恐惧、对未来的迷茫，以及更多的是对破城后“吃他娘，穿他娘”的赤裸裸的期盼。
这一切，本该让人热血沸腾，壮志满怀。
但苏俊朗的心中，却没有任何喜悦与激动，只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沉甸甸的忧虑和复杂。
他成功了吗？
某种程度上，是的。
他获得了闯王的重视，在军中拥有了前所未有的声望，甚至救活了一条性命。
他似乎站稳了脚跟。
但他真的改变了吗？
他改变了这支军队的本质吗？
没有。
他们依然是一支被饥饿和贪婪驱动的流寇大军，他们的目标依然是掠夺、破坏，以战养战。
他那些关于“根据地”、“生产”、“民心”的构想，在“吃他娘，穿他娘”的原始欲望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洛阳…那座富庶的千年古都，在闯王和将士们眼中，是堆满金银的宝库，是填饱肚子的粮山，是通往更大权力的踏脚石。
但在他眼中，那或许将是又一场血腥劫掠的开端，是无数平民苦难的深渊，也可能…是这支队伍最终命运的又一个十字路口。
他握紧了手中的陶瓶，冰凉的触感让他保持着一丝清醒。
“洛阳…”
他望着东方那片吞噬一切的黑暗，仿佛能透过夜幕，看到那座巨城模糊而沉重的轮廓，低声自语，声音轻得几乎被风吹散，
“那里…真的会是新的开始吗？”
没有人能给他答案。
夜风更冷了，卷起地上的沙尘，打着旋儿，没入无尽的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