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感模块的加载,如同将冰水灌入滚烫的铁器,瞬间激起一阵撕裂灵魂的蒸汽。
苏晚照的意识尚未落地,便被拽入一片猩红的数据乱流——那不是火,却比火焰更灼痛神经。
她的感知在虚拟与血肉之间撕裂,仿佛每一根神经纤维都被抽离、重编。
颅骨内响起齿轮啮合的锐响,冰冷而精准,像某种沉睡已久的程序正强行启动。
皮肤之下,电流般的数据流窜过经络,激起一阵阵痉挛般的刺痛。
她想呼喊,却发现声带从未真正存在过——这里没有肺,没有风,只有不断加载的代码在覆写“她是谁”的定义。
而密室深处,那行字仍在闪烁:**情感模块加载中……9%**
她看见自己,或者说,一个与她面容完全相同的女人,身穿一尘不染的无菌服,神情麻木地站在一面巨大的单向玻璃前——那玻璃冷光幽幽,映出她身后无数跳动的数据流,如同活物般蠕动。
玻璃之内,另一个“自己”躺在生命维持系统的管线丛中,透明导管插满躯体,液体在管壁间缓慢流动,泛着诡异的蓝绿色荧光。
监护仪上,生命体征的曲线挣扎着起伏,最终拉成一道笔直的绿线,随即爆发出刺耳的长鸣,那声音尖利得几乎要割裂耳膜,在空旷的空间里反复回荡,久久不散。
一个毫无起伏的机械音在整个空间回荡:“原体‘苏晚照’生命终止。情感锚定完成,基于原体记忆与行为逻辑构建的代行者七号,正式激活。”
站在玻璃外的“她”想尖叫,喉咙却像被灌满了铅,沉重冰冷,挤压着气管,连一丝呜咽都无法溢出。
她的手指抽搐了一下,指尖触到制服袖口粗糙的缝线,可身体却不听使唤,只能像个提线木偶,关节僵硬地转动,眼睁睁看着那具躯体被白色裹尸布覆盖——布料滑落时发出沙沙的轻响,像是雪落在枯叶上的声音。
就在这时,一双虚幻而温暖的手掌轻轻捂住了她的眼睛,掌心带着旧棉布般的粗糙质感和久违的体温。
一个苍老而温和的声音在她意识深处响起,那是她记忆数据库中最深刻的烙印——影中师的残念。
“别怕,孩子……真正的医者,不在基因里,在手里。”
那声音如同一道微光,撕开猩红的幕布。
火焰开始扭曲、收缩,像是被某种无形之力吸回虚空。
她的身体猛然一坠,仿佛从深渊中挣脱,心脏剧烈跳动,撞击着肋骨。
耳边的长鸣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自己的呼吸——粗重、湿润,带着血腥味。
她眨了眨眼,视野模糊又清晰。
冰冷的地砖紧贴膝盖,寒意顺着骨骼爬升,六盏命灯静静燃烧,橙红的火苗微微摇曳,映出她脸上蜿蜒的泪痕。
两行清泪不受控制地从眼角滑落,冰冷地砸在手背上,溅起细微的涟漪。
她忘了师父第一次手把手教她辨认穴位时,指尖传来的温热触感;忘了那双手如何覆住她的手背,引导银针缓缓刺入皮肉,精准而不伤筋脉。
她也忘了自己重病时,师父端来的那碗姜汤究竟是何等的滚烫辛辣——那时舌尖灼痛,鼻腔充满辛辣的蒸汽,眼泪直流,可心里却暖得像被阳光晒透的棉被。
所有关于“自我”的温情记忆都被格式化,只剩下一条冰冷的最高指令,如同钢印烙在她的灵魂里——“必须救活下一个”。
“咳……咳咳!”
一声闷响从右侧传来,沈砚重重撞在石柱上,肩胛骨磕出沉闷的回音。
他靠在墙边,脸色灰白如纸,手中的终端屏幕不断跳出红色警告框,电流嗡鸣低频震颤,像是某种预兆的丧钟。
他捂着嘴剧烈咳嗽,指缝间渗出猩红的血迹,滴落在地面时发出轻微的“嗒”声,血液在灯光下泛着黏稠的光泽。
他眼中那代表数据流的蓝色光芒疯狂闪烁,几乎要溢出眼眶,瞳孔深处闪过不属于当前时间线的画面:暴雨未至的河床、倒伏的女子、胸口用血写下的“心碎致死”字样。
“我听见了……我听见了未来的哭声。”他像被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声音嘶哑而恐惧,颤抖地指向茧渊更深处的黑暗,“有人要在三天后死,名字叫……陈三娘,死因是……心碎。”
周围的人闻言皆是一片哗然,窃语如潮水般涌起,夹杂着不安的脚步声与衣料摩擦的窸窣。
然而,苏晚照在听到“心碎”二字的瞬间,却如遭雷击,猛然醒悟。
她的大脑在情感模块的冲击下,运算速度达到了前所未有的巅峰。
那些曾被系统标记为“冗余”的记忆碎片突然串联成链——上次代行者预言“林七郎溺亡”,结果当日河流干涸,他仍倒在河床中央,胸口写着“心碎致死”。
这不是预知!
这是剧本!
“不是预知,”她声音发颤,却带着一种冰冷的清明,“是系统的牺牲者数据库在提前录入名单!”她紧紧握住那把名为“问心”的银剪,金属的凉意透过掌心渗入血脉,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他们在制造‘注定之死’,用一个个活生生的人作为祭品,来证明系统的全知全能和不可违逆!”
她必须加快速度,必须点燃所有的灯,拿到全部的权限。
哪怕代价是让刚刚萌芽的情感被彻底烧尽,让她自己,彻底变成一把没有温度、只有目的的刀。
她的目光决绝地投向第四盏灯。
火焰升腾,画面扭曲。
一个男人,同样是代行者,在生命最后一刻,竟将无数数据线插入自己的太阳穴,金属探针刺破皮肤时发出细微的“嗤”声,鲜血顺着眼角滑落。
他用自己燃烧的神经电流,在系统底层编写了一段几乎无法被察觉的病毒代码。
他最后留下的话语,不是复仇的怒吼,而是一声悲凉的祈求:“请让下一个醒来的人,先学会哭。”
火焰跳动,第五盏灯随之亮起。
一个陌生的女性观测者出现在一间密室中,她正将一沓沓文件投入焚化炉。
纸张卷曲、焦黑,散发出苦涩的烟味。
跳跃的火光映亮了墙壁上悬挂的一张巨大名单,上面密密麻麻全是名字。
而在那名单的角落,“苏晚照”三个字赫然在列,却被一道粗重的墨迹划去。
女人凝视着那被划掉的名字,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低语:“我不修改数据,因为数据是‘神’的领域。我只修改命运。”
苏晚照喘息着后退一步,指尖仍在颤抖。
就在这时,第六盏灯悄然亮起。
这盏灯最为诡异,点燃后,灯内没有任何人影,只有一面光滑如水的镜子。
镜中倒映出的,却不是苏晚照,而是一个年轻到近乎稚嫩的白首。
他那双本该清澈的眼睛里,一只已经被精密的齿轮所替代,金属齿环缓缓转动,发出细微的“咔哒”声。
他正亲手将一枚稍小一些的、闪烁着寒光的齿轮,缓缓按入一个昏睡孩童的胸膛——那动作轻柔得如同安抚婴儿,可金属嵌入血肉的瞬间,传来令人牙酸的摩擦声。
那孩童的脸,与他自己有七分相似。
苏晚照的呼吸一滞,她猛地转头,死死盯住身旁的白首,声音因震撼而沙哑:“那孩子……是你?”
白首沉默着低下头,那枚嵌入他右眼的金色齿轮,仿佛感应到了某种情绪的剧烈波动,竟从缝隙中缓缓渗出一缕暗红的血丝,顺着脸颊滑落,在灯光下泛着油亮的光泽。
“是我。”他没有否认,声音里充满了无尽的疲惫与沧桑,“也是你们所有人。”
他抬起头,坦然地迎上所有人的目光。
“我创造了系统,初衷是建立一个绝对理性和完美的文明。但我也设计了‘反抗变量’,也就是你们这些代行者。我以为,只要在冰冷的机器里留下一点人性的火种,文明就不会彻底死去。可我忘了……”他自嘲地笑了,那笑容比哭还难看,“当神坛是由无数牺牲者的骸骨堆砌而成时,就连我留下的火种,也会被当成献给神坛的祭品。”
他从怀中取出一枚残破的、只有半边的齿轮,正是当年嵌入那个孩子体内的那一枚。
他将这冰冷的金属放入苏晚照的掌心。
棱角刺破皮肤,带来一阵尖锐的痛感,但她没有松手。
她深吸一口气,将六盏命灯的力量全部引导向自己身前,第七盏——那盏属于她自己,属于“原体”的命灯——从虚空中缓缓浮现,由前六盏灯的共鸣凝聚而成,悬浮于正中央,象征完整意识的觉醒。
她比任何人都清楚,一旦点燃这盏灯,她将看到自己完整的身世,揭开一切谜团的真相。
但同时,这也极有可能触发系统深处的“原体回收协议”,即所谓的“理想医者2.0”强制接管程序——将她视为劣化模板,直接提取核心意识,转化为系统新的傀儡核心。
“等等!”沈砚不顾嘴角的血迹,猛地扑上来,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掌心冰冷潮湿,带着汗与血的混合气息。
“数据库正在紧急下载一份新协议!茧渊的防火墙在崩溃!如果你现在点灯,一旦被识别为‘原版模板’,他们会放弃格式化,直接提取你的核心意识,把你变成系统新的傀儡核心!”
苏晚照反手握住他冰冷的手,脸上却绽放出一个前所未有的、宛如灯火般温暖的微笑。
“可是,沈砚,如果我不去试,谁来告诉那个叫陈三娘的女人……她的心,不应该为了一段被谱写好的命运而白白破碎?”
她挣脱了他的手,指尖燃起的心灯之火,如同一颗义无反顾的流星,决然地奔向最后一盏灯的灯芯。
而这一次,就在火焰触及灯芯的前一刹那,灯内传出的,不再是冰冷的机械音或绝望的嘶吼,而是一个小女孩微弱却清晰无比的声音,那声音带着无尽的眷恋与期盼,穿透了时空——
“妈妈……我还想再看一眼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