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京的喧嚣仿佛一层厚重的油彩,涂抹在这座城市躁动不安的肌体上。军歌、口号、以及无孔不入的战争宣传,试图将每一个角落都染上狂热的颜色。然而,在这片看似铁板一块的喧嚣之下,总有无法被完全覆盖的杂音。
顾明洲的目光隔着熙攘的人流,锁定了那个街角。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旧学生装、戴着圆框眼镜的年轻人,正固执地向路人递出手中油印粗糙的传单。他的身形瘦削,脸色因营养不良而显得苍白,但脊梁挺得笔直,眼神中有一种与周围格格不入的、近乎执拗的光芒。
“停止无意义的战争!”
“粮食应该留给我们的孩子,而不是变成炮弹!”
传单上的字句,在“保卫东亚共荣”、“圣战必胜”的标语海洋中,显得如此微弱而刺耳。
路人大多报以鄙夷、厌恶,甚至直接挥拳相向。
“滚开!非国民(日奸)!”
“警察!这里有个反战的混蛋!”
年轻人被推搡着,眼镜歪斜,嘴角破裂渗出血丝,但他依旧死死护住怀里的传单,眼神里的火焰不曾熄灭。
顾明洲的【生命感知】清晰地捕捉到了这个年轻人生命光点的独特——不是麻木,不是狂热,而是一种被压抑到极致却仍在燃烧的愤怒,一种清醒的痛苦,以及一种……近乎绝望的坚持。这种气息,与他在曹幼珊身上感受到的内敛深邃不同,与袁殊的莫测高深也不同,这是一种更直接、更纯粹,却也更容易被碾碎的异端之光。
他心中微动。系统任务要求他“在不被和谐基础上利用传单舆论”,或许,这不完全是需要他独自完成的部分。
他没有立刻上前。耐心是猎手的基本素养。他如同一个冷漠的旁观者,在街对面的茶摊坐下,要了一杯廉价的麦茶,目光似乎漫无目的地扫视着街景,实则将那个年轻人以及周围可能的眼线都纳入监控。
果然,不到一刻钟,两名穿着黑色制服、眼神凶戾的特高课便衣拨开人群,径直走向那个年轻人。其中一人粗暴地揪住他的衣领,另一人开始抢夺并撕毁他怀里的传单。
年轻人奋力挣扎,嘶哑地喊着什么,但声音被周围的嘈杂和便衣的呵斥淹没。
顾明洲眼神一冷。他需要接触这个“火花”,但不能是现在,不能在这种环境下。
他放下茶钱,起身,如同游鱼般汇入人流,看似随意地向着年轻人被带走的方向移动。他保持着距离,【隐匿精通】让他即便在人群中也不起眼,【可视地图】确保他不会跟丢。
两名便衣押着年轻人,没有去大的警察署,而是拐进了一条偏僻小巷,进入了一栋挂着“町内会联合会”牌子、实则为特高课外围据点的二层小楼。这里显然是他们处理“小麻烦”的地方,不会留下正式记录,手段往往也更加“随意”。
顾明洲在小巷对面的阴影里停下,如同一尊融于墙壁的雕塑。他听着楼里隐约传来的殴打声和压抑的闷哼,眼神没有丝毫波动。他在等待,也在观察。【生命感知】确认楼内除了两名便衣和年轻人,还有一个似乎是文职人员的微弱光点。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大约半小时后,两名便衣骂骂咧咧地走了出来,脸上带着施暴后的满足与不耐烦。
“妈的,骨头还挺硬……”
“穷学生一个,榨不出油水,打一顿扔出去算了……”
他们锁上门,扬长而去,显然是去吃午饭了。
机会!
顾明洲没有丝毫犹豫。他如同鬼魅般穿过小巷,来到那栋小楼侧面的防火梯下。【隐匿精通】与21点的敏捷结合,让他攀爬锈蚀的铁梯时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二楼一扇窗户的插销老化松动,被他用匕首刀刃从缝隙中轻易拨开。
滑入室内,一股汗臭、烟草和血腥味混合的污浊空气扑面而来。这是一个杂物间,堆满了旧桌椅和文件。隔壁房间传来微弱的喘息声。
顾明洲悄无声息地来到隔壁房间门口。门没锁,他推开一条缝。只见那个年轻人被反绑着双手扔在角落,脸上青紫交加,眼镜碎裂,身上沾满污秽,但他依旧睁着眼睛,望着天花板某处,眼神空洞中带着一丝不屈。
听到门响,年轻人警觉地转过头,看到陌生的顾明洲,他眼中瞬间充满警惕和恐惧,挣扎着想往后缩。
“想活命,就别出声。” 顾明洲用纯正的东京口音日语低喝道,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压迫感。他快步上前,没有多余动作,用匕首割断年轻人手上的绳索。
年轻人愣住了,难以置信地看着顾明洲。
“能走吗?” 顾明洲问,语气依旧冰冷。
年轻人试着动了一下,疼得龇牙咧嘴,但还是咬牙点了点头。
“跟我来,别回头。”
顾明洲扶起他,没有走正门,而是原路返回,从二楼窗户顺着防火梯滑下,迅速没入小巷的阴影中。整个过程不到两分钟。
他没有带年轻人回“松叶屋”,那太危险。而是凭借着之前侦察的记忆,将他带到了附近一座香火稀少、几乎被废弃的小神社后院,藏匿在堆放杂物的偏殿里。
“你是谁?为什么救我?” 年轻人靠在布满灰尘的柱子上,喘息着问道,眼神里充满了怀疑与审视。他叫中村启介,东京帝国大学(现东京大学)被开除的学生,一个秘密反战小团体的成员。
顾明洲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反问道:“你们印传单的机器在哪里?还有多少人?”
中村启介紧闭嘴唇,显然不愿透露。
顾明洲也不逼迫,他把提前从储物空间中取出的一个水壶和一小卷纱布、伤药递过去。“清理一下。你们那点东西,瞒不过特高课。今天他们没下死手,是因为觉得你们无足轻重。下次,就没这么幸运了。”
中村接过东西,犹豫了一下,开始默默处理伤口。顾明洲的话戳中了他的痛处。他们的行动,确实如同螳臂挡车,脆弱得可笑。
“光靠喊口号,阻止不了战争。” 顾明洲的声音依旧平淡,却像锤子一样敲在中村的心上,“需要更有效的方法。”
中村猛地抬起头:“你有什么办法?” 他意识到,眼前这个神秘的男人,绝非常人。那冷静到可怕的眼神,那利落的身手,都绝非普通市民或浪人所能拥有。
顾明洲看着他,缓缓说道:“把你们的愤怒,用在更具体的目标上。比如,让那些在南京、在徐州犯下累累血行的刽子手,知道他们的家人,并非高枕无忧。”
中村启介的瞳孔猛地收缩!他震惊地看着顾明洲,心脏狂跳。他瞬间联想到了最近在特定圈子里流传的“幽灵事件”和池上工厂的大火!
“是……是你?!” 他的声音带着颤抖。
顾明洲不置可否,只是冷冷地看着他:“想报仇,还是只想毫无意义地死去?”
中村启介的呼吸变得粗重起来。理想主义的火焰在残酷的现实面前屡屡受挫,同伴的被捕、自身的被打压,早已让他内心充满了无力与愤懑。顾明洲的话,像是一道撕裂黑暗的闪电,指向了一条他从未设想过的、充满危险却可能真正有效的道路。
他死死攥紧了拳头,指甲几乎嵌进肉里,沉默了足足一分钟。最终,他抬起头,眼中那团原本可能即将熄灭的火苗,仿佛被注入了新的、更炽烈的燃料,燃烧成一种决绝的厉焰。
“我……该怎么做?”
顾明洲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微微勾起一丝冷冽的弧度。
异端的火花,终于找到了可以燎原的引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