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应奎离开客栈时,心头像是压了块石头。高进和孙能那审犯人般的眼神,几乎已经撕破了最后那层窗户纸。他本欲立刻回家与父亲商议,但转念一想,自己若此刻匆匆返家,反倒显得心虚,更容易引人怀疑。再者,县衙里确实还有些日常公务需要处理,不如先去点个卯,稍作安排再回去不迟。他盘算着,好歹自己还是个捕头,对方即便怀疑,在没有真凭实据前,总不敢光天化日之下对官差家属如何吧?
他这边尚存着一丝侥幸,客栈那边的高进却是半刻也等不得了。曲应奎前脚刚走,高进后脚就猛地站起身,脸上是混合着被愚弄的愤怒和即将抓住线索的兴奋。
“走!去曲家!”高进一挥手,像是即将奔赴战场的将军,虽然他的“军队”只有十来个歪瓜裂枣。
孙能更是摩拳擦掌,他憋了好几天的恶气,终于找到发泄的出口了,那只跛脚仿佛都因激动而站直了些。
一行人气势汹汹,按照之前探子汇报的路线,直奔城东曲家宅院。到了地方,果然见那朱漆大门紧闭,铜环肃静,敲了半天,里面只传来门房含糊的应答,说是主人身体不适,概不见客。
高进吃了闭门羹,心头火起,骂道:“好个曲优,竟敢给老子吃闭门羹!走,去他家的仓库!我看他能躲到几时!”
在手下的指引下,他们又绕到宅院后身的仓库区。这里倒是人来人往,一片忙碌景象。几辆马车停在仓库门口,雇工们正扛着一捆捆布料往车上装运,一副急着清仓的架势。
高进一看,更印证了心中的猜想——这曲家,果然在准备跑路!
他大步上前,官威十足地喝道:“都停下!谁是管事的?曲优呢?叫他出来见本官!”
他语气跋扈,态度恶劣,那些正干活的雇工多是粗豪汉子,平日里受曲家恩惠,见主家被如此呼喝,心下便有不忿。一个领班模样的汉子停下手中的活,不卑不亢地回道:“这位官爷,我们东家不在。小的们只是干活吃饭的,不知官爷有何贵干?”
高进见一个贱民也敢顶撞自己,更是怒不可遏:“不在?我看是心里有鬼,躲起来了吧!你们这是在干什么?是不是想转移赃物?”
那领班汉子脾气也上来了:“官爷休要血口喷人!我们东家行得正坐得直,这些都是正经生意往来!您若无凭无据,还请不要妨碍我们干活!”
“嘿!反了你了!”一旁的孙能早就按捺不住,他立功心切,又带着对“曲”姓的满腔怨恨,见一个雇工都敢如此顶撞,上前一步,抡起巴掌就朝那领班汉子脸上扇去!
“啪”的一声脆响,那汉子猝不及防,被扇得一个趔趄,脸上顿时浮现出五个清晰的指印。
这一下,可算是捅了马蜂窝!
“狗官打人啦!”
“欺人太甚!跟他们拼了!”
仓库前的雇工们顿时炸了锅,他们平日里受曲家善待,此刻见领班被打,主家受辱,哪里还忍得住?纷纷放下手中的活计,抄起扁担、木棍,甚至随手捡起地上的砖块,呼喝着就围了上来。
高进带来的那些锦衣卫,平日里在金陵欺压良民惯了,哪见过这等阵仗?见对方人多势众,个个怒目圆睁,一时间也有些慌了手脚,只能抽出腰刀虚张声势,场面瞬间乱成一团,推搡、叫骂、拳脚相加,眼看一场全武行就要上演。
就在这混乱当口,得到消息的曲优急匆匆赶了过来。他原本在家中心神不宁地收拾细软,听到佣人慌慌张张来报,说仓库那边官差打起来了,吓得魂飞魄散,连忙跑了过来。
“住手!都住手!”曲优挤进人群,看到眼前这鸡飞狗跳的场面,又惊又怒,他强自镇定,对着明显是头目的高进拱手道:“这位大人,不知因何故与小老儿的雇工发生冲突?若有得罪之处,小老儿在这里赔罪了!”
高进见正主终于出现,整理了一下在推搡中弄皱的衣袍,冷哼一声:“你就是曲优?本官乃金陵锦衣卫百户高进!我问你,你可知王鼎下落?你与那山阳县张千户之妻,可是兄妹?”
曲优是个本分的生意人,虽然心中害怕,却不善撒谎,尤其在这种众目睽睽之下被质问亲属关系,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老实承认道:“回大人,小老儿确实与山阳张家夫人是兄妹。但那王鼎……小老儿实不知其下落,他已许久未曾与我家来往了。”
他这话本是实情,但在高进和孙能听来,却是坐实了双方关系!
孙能狞笑一声,上前逼问道:“不知道?我看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识相的,乖乖跟我们走一趟,把知道的都说出来,否则……”他威胁性地晃了晃拳头。
曲优虽然老实,却也有几分骨气,他抬头反问:“大人要抓小老儿?不知小老儿身犯何罪?可有海捕文书?按大明律法,即便是锦衣卫,拿人也需有个罪名吧?”
这话问得在理,却恰恰戳中了高进和孙能的痛处——他们哪有什么正式文书?纯粹是奉了阮大铖的口谕来杀人泄愤的!
孙能被问得理屈词穷,恼羞成怒之下,想起之前被曲应奎嘲讽,如今又被这老东西质问,恶向胆边生,竟抡起胳膊,“啪”地一记耳光,结结实实地扇在了曲优的脸上!
“老子就是王法!抓你这老匹夫还需要罪名?!”
这一巴掌,不仅把曲优打懵了,也彻底点燃了在场所有曲家雇工和佣人的怒火!
“狗官敢打东家!”
“跟他们拼了!”
“保护东家!”
刹那间,扁担、木棍、拳头、飞腿……所有能用的“武器”都朝着高进一行人身上招呼过去!场面彻底失控,从之前的推搡升级成了真正的群殴!仓库前的空地上,顿时演变成了一场由锦衣卫特派员 vs 曲家护院及雇工的混合格斗大赛。
有机灵的佣人见势不妙,早就撒丫子跑去县衙报信。
高进哪见过这等底层人民团结起来的力量?他平日里养尊处优,打架全靠人多势众和官身吓人,此刻见手下被围殴,自己这边人数处于绝对劣势,吓得魂飞魄散,也顾不上面子了,扭头就想往人少的地方躲。
可他那一身显眼的锦衣卫官服在混乱中成了活靶子。一个刚被锦衣卫踹了一脚的年轻佣人,眼见这当官的想跑,怒从心头起,追上去瞅准机会,使出一记断子绝孙脚,结结实实地踹在了高进的两腿之间!
“嗷——呜!!!”
高进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凄厉惨叫,整个人像只被煮熟的大虾般蜷缩起来,双手死死捂住裆部,脸色瞬间由红转白,再由白转青,额头上冷汗如雨,直接瘫倒在地,痛得满地打滚,连骂人的力气都没有了,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完了完了,阮公公的队伍难道要扩编了?!
而孙能那边更是狼狈,他本就脚不方便,在混战中被人重点照顾,不知被谁的拳头捣中了嘴巴,门牙松动,鲜血直流,配上他因疼痛和愤怒而扭曲的脸,显得分外狰狞。
就在这场面即将无法收拾之际,一声暴喝如同惊雷般炸响:“统统住手!县衙办案,谁敢放肆!”
只见曲应奎带着一队衙役,如旋风般冲了过来。他一眼就看到倒在地上面无人色、蜷缩如虾米的父亲,又看到自家雇工多人挂彩,而高进那边更是人人带伤,孙能满嘴是血,场面惨烈无比。
曲应奎心头怒火腾地烧起,但他强忍着,先指挥衙役将双方隔开,然后快步上前扶起父亲,目光如刀般扫过高进那一行人,最后落在还在地上哼哼唧唧的高进身上,语气冰冷如铁:
“高百户!孙小旗!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尔等无凭无据,私闯民宅,殴打良民,该当何罪?!今日之事,若不给江都县衙、不给扬州百姓一个交代,谁也别想离开!”
他这话义正辞严,瞬间将曲家从“疑似钦犯亲属”的被动局面,扭转成了“被恶官欺压的良民”。躺在地上的高进,除了钻心的疼痛,心里更是拔凉拔凉的——这下,麻烦真的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