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九条阵的故事暂且告一段落，生活的惊涛骇浪似乎暂时平息，归于一种需要小心翼翼维持的平静。
然而，命运的视线却从未离开这片区域，它悄然流转，落在了九条阵那身形魁梧如山、性格豪爽粗犷的哥哥——
九条猛身上。
在弟弟九条阵的眼中，哥哥猛一直是如同不动山岳般可靠的存在。
是那个在他迷茫、受挫时能给出粗暴直接却往往行之有效建议的硬汉兄长，是用宽阔肩膀和铁拳撑起一片天的男人。
九条阵从未怀疑过哥哥的强大与韧性。
然而，即便是最坚硬、最看似无懈可击的岩石，其深处也可能藏着不为人知的、正悄然扩大的裂缝。
阳光照射不到的背面，往往承载着最多的阴影与重量。
九条猛心中一直压着一个沉甸甸的、几乎要将他脊梁压弯的秘密，一个他独自咬牙扛了数年、从未对最亲近的弟弟吐露过半字的巨石——
他的妻子，洋子所患的，并非寻常小病。
他成功地隐瞒了病情的严重性，平日里洋子也总是强打精神，努力表现得与常人无异。
因此，在弟弟九条阵看来，嫂子只是身体有些“虚弱”、“需要定期调养”的小毛病，算不得什么大事，甚至偶尔还会调侃哥哥过于小心。
可真相远非如此。
那并非突如其来的绝症，而是一种极为棘手、需要长期、精细且耗费极其昂贵的进口药物和先进治疗才能勉强控制的罕见免疫系统疾病。
病情如同潜伏的沼泽，悄无声息地侵蚀着健康与积蓄。
数年下来，一次又一次的化疗、价格惊人的靶向药物、频繁的住院护理、各种名目的检查费用……
如同一个看不见底的黑洞，疯狂地吞噬着他们这个小家庭多年来的所有积蓄，甚至开始啃噬未来的希望。
九条猛毕竟只是东京大学一名普通的体育教师，薪资虽然稳定，但对于如此庞大的医疗开支而言，无异于杯水车薪。
为了不让弟弟担心（他知道九条阵自己还有沉重的房贷压力，工作更是刀尖舔血），更不愿给本就承受着巨大工作压力和家庭责任的弟弟增添额外的经济与心理负担。
而九条兄弟的父母也都不是什么权贵富豪……让九条猛因为自己的事而去麻烦两名已经退休在乡下，正是颐养天年时候的父母……简直比直接杀了九条猛还要难受。
初次之外，九条猛也没几个靠得上的人了，而且他从来主张独立与自强。
于是，他选择了独自默默承受这一切。
他削减了家里所有不必要的开支，生活变得极其俭朴。
但因为精神压力实在巨大得难以排解，烟和酒成了他唯一廉价且快速获取慰藉的途径。
他戒不了，也不想戒——
如果没有这些劣质烟草和酒精带来的短暂麻痹，他怀疑自己早已被这无形的重压彻底击垮。
实际上，他抽的永远是最便宜呛人的“ハイライト”（hi-Lite）香烟，喝的也是便利店最廉价的烧酒和发泡酒。
只不过，每次弟弟九条阵过来探望时，他都会提前将呛人的差烟换进空的高档烟盒里，将便宜的酒液灌入名牌酒瓶中，小心翼翼地维持着那点可怜的自尊和体面，不让弟弟看出端倪。
他每次都不让弟弟喝自己的酒，也不让弟弟抽自己的烟，只说那是只属于他自己的老伙计。
随后，他利用一切休息时间疯狂地接私活——
下班后去健身房里当夜间搏击教练、给某些不便透露身份的客户做临时私人保镖、甚至在天未亮时就赶到建筑工地去打短工，搬运建材……
所有这些辛苦甚至危险的兼职，他都小心翼翼地瞒着九条阵，编造着各种理由。
而弟弟的工作同样繁忙且充满压力，并未能察觉到哥哥笑容背后的疲惫与日渐加深的眼袋。
但即便如此拼命，面对天文数字般不断累积的医疗费，他的所有努力依旧像是往咆哮的大海里投入石子，杯水车薪。
最终，在洋子又一次病情反复，急需一笔钱进行关键性治疗时，被逼到悬崖边的九条猛，眼前似乎只剩下一条看似能解燃眉之急的“捷径”——
借贷。
他通过一些小广告，找到了一家看似“正规”、门面光鲜、声称提供“低息无抵押”贷款的财务公司。
对方业务员笑容可掬，言辞恳切。
九条猛仔细核对了对方出示的利率表，确实比市面上许多耳熟能详的高利贷要低上不少，这让他紧绷的心弦稍稍放松。
然而，因为心急如焚，加之他本身是个不善细究法律条文和复杂合同的粗人，在对方催促下，他忽略了一份夹杂在厚厚文件中的、用极小字体打印的附加条款：
「すべての借入金は、指定された年末の日付前に元本と利息を一括で返済しなければならず、そうしない场合、借入金総额の三倍に达する厳しい违约金条项が自动的に発动されます。」
（所有借款必须在指定年底日期前连本带利一次性还清，否则将自动触发高达借款总额三倍的恐怖违约金条款。）
拿到那笔沉甸甸的“救命钱”，九条猛几乎是跑着去医院交上了费用，总算是顺利度过了接下来一整年的难关。
于是安稳的一年过去了，来到了现在。
那是洋子的最后阶段的关键性靶向治疗，可是九条猛已经没有钱了——
直到他和自己的弟弟九条阵，去了「世道」取了那件衣服。
那件他的弟弟为他在世道衣铺定制的深蓝色羊毛大衣，无论对那位神秘店主神渡准观感如何，其裁剪与做工真的堪称天工巧匠级别。
是他唯一一件……能真正拿得出手的体面行头。
可即使心中再百般不舍，他也只能忍着心痛，以最快的速度将其回收给了新宿一家识货的二手奢侈品典当行。
对方掌柜的倒是识货，一眼看出这绝非凡品，给出的价格远超当初神渡准的开价，接过那叠厚厚的钞票时，九条猛的心像是在滴血，可没有什么比洋子更重要。
靠着这笔钱支撑的最后阶段治疗，洋子竟然真的挺了过来。
奇迹般地，她的病情得到了极大缓解，最新的检查报告显示，主要指标趋于稳定，主治医生欣慰地宣布她已基本康复，后续只需定期复查即可。
这对九条猛来说，无疑是数年不见天日的阴霾中透下的最灿烂、最珍贵的阳光，所有的辛苦、隐忍和债务，在那一刻似乎都拥有了值得的回报。
他抱着妻子，这个铁打的汉子眼眶通红，觉得老天终于开了眼。
然而，短暂的喜悦和放松之后，冰冷的现实立刻露出了它狰狞贪婪的獠牙。
时值十二月，年关的喜庆气氛开始弥漫街头，但对九条猛而言，却意味着催命符的临近。
那家财务公司寄来了一份措辞礼貌却冰冷彻骨的还款通知单。
白色的纸张上，清晰地列出的本金加上数年累积下来的利息，赫然是一个足以让九条猛瞬间眼前一黑、呼吸困难的巨大数字！
而还款截止日期，就白纸黑字地印在年底的最后一天，十二月三十一日。
通知单最下方，还用一行加粗的红色小字，“贴心”地着重提醒了那份他当初根本没放在心上的、如同毒蛇般的违约金条款。
九条猛拿着那张薄薄的纸，站在冰冷的公寓走廊里，却感觉它重逾千斤，几乎要拿不住。
他冲回屋里，手忙脚乱地翻出当年签下的一式两份合同副本，手指因为巨大的恐慌而剧烈颤抖着，几乎是趴在地上，逐字逐句地找到那行几乎被淹没在冗长繁琐条文最不起眼角落的违约条款。
当“三倍”那两个冰冷的汉字清晰地映入眼帘时，他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胃里翻江倒海，几乎要呕吐出来！
他瘫坐在地，背靠着冰冷的墙壁，拿出计算器，颤抖着手指算了又算——
算上家里所有微薄的存款、还能变卖的任何稍微值钱的东西（早已所剩无几）、甚至预支未来几年他作为体育老师所有的工资和可能的兼职收入……
绝望的冰冷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
即便他不吃不喝，砸锅卖铁，也绝对绝对不可能在年底之前凑齐这笔天文数字般的巨款！
而一旦违约，那三倍的违约金……
那将是一个他永生永世、乃至搭上子孙后代都无法挣脱的恐怖金融深渊！
不仅他自己会彻底破产，失去工作，连刚刚从鬼门关捡回一条命、身体依旧虚弱的妻子洋子，都可能被再次拖入无尽的债务噩梦，甚至可能被逼上绝路！
那些放贷的，绝非善类！
这个一向天不怕地不怕，坚信拳头和汗水能解决大多数问题的硬汉，第一次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什么叫灭顶般的、无处可逃的绝望。
他把自己关在狭小的卫生间里，拳头狠狠砸在冰冷的瓷砖墙上，发出压抑的、如同受伤困兽般的低沉嘶吼，指节瞬间破裂渗血，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
粗犷的、总是带着爽朗笑容的脸上，第一次淌下了滚烫的、混合着无力、恐惧与巨大羞愧的泪水。
他不能告诉刚刚康复、对未来重新燃起希望的妻子，不能再让她承受任何压力了。
所有的苦果，只能他自己吞下。
巨大的经济压力和即将到来的社会性死亡，如同冰冷粘稠的潮水，彻底淹没了这个曾经以为靠拳头、义气和汗水就能为家人扛起整个世界的男人。
最终，在还款期限日益逼近、如同绞索般收紧的重压下，在几乎被逼到精神崩溃的边缘，九条猛再也无法独自支撑这片即将坍塌的天空。
他颤抖着手，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拨通了弟弟九条阵的电话。
电话接通，听到弟弟那声熟悉的声音：
「兄贵？どうした？」
（哥？怎么了？）
九条猛这个流血不流泪的铁打的汉子，喉咙如同被烧红的巨石死死堵住。
他哽咽了半晌，才用一种近乎破碎的、充满了无尽羞愧与绝望的声音，断断续续地、语无伦次地将隐藏多年的秘密、妻子的重病、那笔巨额的债务、以及那如同致命陷阱般的三倍违约金条款，全都和盘托出。
「阵…兄贵は…兄贵は本当にダメなやつだ…すまない…本当に…どうしようもなくなって…」
（阵…哥…哥真是没用…对不起…实在…实在没办法了……）
这个魁梧如熊的男人，在电话那头，再也无法维持坚强的外壳，哭得像个迷路而无助的孩子。
电话这头的九条阵，听完哥哥那混杂着哭腔的沉重叙述，整个人也如同被零下几十度的冰水瞬间浇透，僵立在原地，手机几乎从掌心滑落。
他万万没有想到，平日里看起来总是乐观豪爽、仿佛没有任何事情能难倒的哥哥，竟然独自一人默默背负着如此沉重、如此残酷的秘密和压力长达数年之久！
而如今，这巨大的债务危机，如同早已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终于到了即将落下的时刻！
兄弟俩人，隔着电话线，一时之间，都陷入了死一般的、令人窒息的沉默。
如果只是一倍的本金加利息，或许还能想想办法，但三倍的违约金……那就太致命了，这根本不是努力就能填补的缺口。
九条阵的大脑飞速运转，快速心算着。
即使立刻倾尽他们兄弟两人所有的积蓄、未来几个月的工资，甚至冒险再去借一些小额短期贷款，也根本无法填上这个巨大的、足以吞噬一切的金融窟窿。
合法的借贷合同，白纸黑字（即使含有欺诈条款，举证也极其困难，对方绝对是这方面的行家里手），巨大的让人两眼发黑的金额……
这早已超出了能用拳头、人情或者警察身份就能简单解决的问题范畴。
对方是精通法律漏洞、手段狠辣的金融豺狼。
年底的最终期限，像一道冰冷的催命符，贴在额头上。
三倍的违约金如同张开巨口的无底黑洞，散发着令人绝望的寒气。
压抑的、令人心脏骤停的绝望感，透过冰冷的电话听筒，如同无形却力重千钧的巨手，牢牢攥紧了兄弟两人的心脏，几乎要将其捏碎。
一年将度，冗债难偿。
九条一家……将会在年关走向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