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素雅的白瓷茶杯中，金黄色的茶汤氤氲着奇异而清雅的香气，那复杂而和谐的芬芳仿佛拥有魔力，能悄然渗入心脾，抚平最焦躁的神经。
九条阵原本因长期紧绷而显得僵硬的身姿，在这满室异香中也似乎柔和了些许。
他极为郑重地双手捧起茶杯，如同进行某种仪式，小心地啜饮了一口。
温热的茶汤入口，先是清甜的花蜜气息绽放，继而一丝难以言喻的、带着微凉感的药草清香缓缓升起，完美地中和了甜味，留下绵长而令人回味无穷的余韵。
他眼中顿时掠过难以掩饰的惊异与赞叹。
「…これは、実に惊くべきお茶です。」
（……这真是，令人惊叹的茶。）
他忍不住再次仔细品味，试图分析那层次分明的味道：
「口に含んだ瞬间は甘美な花香が広がるが、饮み込んだ後は、かすかな清凉感と…何とも言えない深みのある风味が残る。复雑でありながら、まったく雑味がなく、见事な调和です。」
（入口瞬间是甘美的花香扩散，但咽下之后，却留下隐约的清凉感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有深度的风味。复杂的同时，却毫无杂味，是绝妙的调和。）
水野凉子的脸上也露出放松而享受的神情，她轻声解释道：
「はい、准様は时折、気が向くと、こうして市贩にはないお茶を独自にブレンドなさるんです。世界中から集められた、普通では手に入らないような花やハーブを、准様だけのレシピで…。今日のは、特に香りが良くて、お味も深い気がします。」
（是的，准大人偶尔兴致来了，就会像这样自己调配市面上没有的茶。用从世界各地收集来的、通常无法获得的鲜花和药草，按照只有准大人才知道的配方……今天的似乎尤其香气馥郁，味道也格外深邃。）
千鹤小口小口地、极其珍惜地喝着，用力点头表示完全同意姐姐的话。
原本因九条阵这位严肃警官突然来访而有些紧张的心情，似乎也被这神奇的花茶和店内暂时缓和的氛围所安抚。
神渡准只是唇角微扬，勾起一抹淡不可察的弧度，并未对茶叶的来源和调配秘诀多做任何解释。
仿佛这沁人心脾的绝品香茗，于他而言不过是烹茶间隙随手为之、不值一提的小事。
他悠然品着茶，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眼前三人，一种微妙而罕见的平静氛围在这总是萦绕着无形重压的「世道」店内短暂地流淌开来。
话题也如同这茶香般，自然而轻缓地散开。
他们聊起了东京近日反复无常的天气，聊起了凉子最近参照一本古旧食谱尝试制作的、结果颇为惊喜的炖菜，甚至聊起了九条阵工作上一些无关痛痒的琐事——
当然，他极其谨慎地避开了所有涉及「伪善之拥」、「堀川正人」或任何可能触及超常领域的部分，水野姐妹也尽可能避开所有涉及超自然领域的话题。
这种寻常百姓家般的闲聊，在神渡准的王座间「世道」店内显得异常珍贵，甚至有种不真实的虚幻感。
然而，那昨日发生、至今仍灼烧着水野姐妹心胸的事件，终究是无法被茶香彻底掩盖的火星。
尤其是在得知九条阵并非寻常外人，且其身份与言行中似乎蕴含着相当强烈的正义感之后，水野姐妹两人再次交换了一个眼神，心中的义愤终于压过了拘谨。
凉子轻轻放下茶杯，瓷器与木质桌面接触发出轻微的「叩」声。她声音里带着一丝犹豫，仿佛怕打扰这难得的宁静，却又实在按捺不住那股不吐不快的冲动：
「九条様…お话しているうちに、どうしても気になってしまって…実は、昨日、私たちはあるものを见てしまいまして…」
（九条先生…说着说着，心里实在还是放不下…其实，昨天我们目睹了一些事情…）
她深吸一口气，开始将昨天那场堪称闹剧的「友谊赛」的经过。
包括百桥大学剑道部成员那远超竞技范围的野蛮行径，国枝弘一部长如何在那般恶劣环境下依旧恪守剑道精神、最终却因对方的阴招而悲壮败北，以及最后那掷地有声、充满骨气的一月再战之约。
原原本本地、带着依旧未能平息的愤懑与心痛，细细叙述了出来。
她的描述因为情绪激动而偶尔有些紊乱，但那份真挚的愤怒与惋惜却表露无遗。
千鹤在一旁紧紧抓着衣角，小脸绷得紧紧的，不时用力的点头，并补充着细节：
「…ほんとうに、ほんとうにひどかったんです！あの人たち、『面』とか『胴』とか、きちんと决めるところなんて、ぜんぜん気にしていなくて！ただ、痛いところ、倒せるように、乱暴に打ってくるだけなんです！国枝部长は、最後の最後まで、きちんと正しい构えで、正しい打ち方をしてたのに！それなのに…！」
（……真的，真的是太过分了！那些人，根本完全不关心什么‘面’或者‘胴’这种规范打击！只是朝着能让人疼痛、能击倒人的地方，胡乱地打过来而已！国枝部长直到最后的最后，都一直用着标准的架势，进行着规范的打击！可是却…！）
九条阵静静地听着，原本因品茶而略显舒缓的眉头越皱越紧，几乎拧成了一个疙瘩。
他那张惯常严肃、刻着岁月与重压痕迹的脸上，逐渐笼罩上一层冰冷的寒霜。
握着茶杯的手指不自觉地用力，指节甚至微微发白。
当听到国枝弘一在明显有效的击打后被阴险的犯规动作击倒，却依然强忍着痛苦与屈辱，挺起脊梁定下再战之约时，他眼中更是闪过一丝锐利如刀的光芒，那光芒中混杂着对后辈的赞赏、对不屈精神的认同，以及针对施暴者的、近乎实质化的强烈怒意。
「…ふん、百桥の剑道部め…」
（……哼，百桥剑道部吗…）
他从鼻腔里发出一声极冷的哼声，声音低沉而充满压迫感，仿佛猛兽狩猎前的低吼，
「その腐りきった体质と悪质な手法は、どうやら十年経っても、いや、むしろ…世代が変わるごとに増长しているようだな。」
（看来他们那腐败透顶的体质和恶劣手段，即使过了十年也没变，不，恐怕是……随着世代更替反而越发变本加厉了。）
「え？」凉子和千鹤同时一愣，敏锐地捕捉到了他话中隐含的信息。
九条阵将杯中剩余的茶汤一饮而尽，仿佛要用那清雅的滋味压下心头的火气。
他放下茶杯，身体微微前倾，那双洞悉过许多社会黑暗与人性丑恶的眼睛微微眯起，仿佛穿透了时光，看向了某个遥远的过去。
他的嘴角，竟难得地勾起一抹带着锐气的、近乎桀骜的弧度——那是与他如今沉稳警官形象截然不同的、属于青春与巅峰时期的锋芒。
「実を言うと、私も学生时代、少しばかり…いや、かなり真剣に剣道に打ち込んでいてな…
（实话告诉你们，我学生时代，也稍微…不，是相当认真地沉迷于剑道…）」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语，亦或是回忆那久远的热血岁月，但那股源自过往峥嵘的锐气却抑制不住地流露出来，让他整个人仿佛都年轻了十几岁：
「ちょうど今から十年ほど前、私が高校三年の夏のことだ…私は、全国高等学校剣道玉龙旗大会で、个人戦优胜を果たした経歴がある。」
（大概距今十年前，我高中三年级夏天的事情…我，曾经在全国高等学校剑道玉龙旗大会上，拿过个人战的冠军。）
「まさか！？玉龙旗の！？」
（真的吗？玉龙旗？）
水野姐妹同时惊呼出声，两双漂亮的眼睛瞬间瞪得圆圆的，里面充满了难以置信和骤然涌起的、近乎崇拜的光芒。
玉龙旗！
那可是日本全国高中剑道少年们梦寐以求的最高荣誉殿堂之一！
是实力、毅力与荣耀的象征！
她们完全无法将眼前这位总是带着疲惫与沉重、致力于与都市最阴暗面斗争的严肃警官，与那位曾经在剑道顶尖舞台上闪耀着青春与锐气的年轻冠军联系起来！这反差实在太过于巨大！
九条阵似乎被她们直白的反应弄得有些不好意思，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鼻子，轻咳了一声以掩饰尴尬。
但那眼神中因回忆而点燃的锐芒却未曾消退，反而愈发清晰：
「…そして、その优胜した直後の夏休み、私たちの高校剑道部は、强化练习の一环として、いくつかの大学剑道部と练习试合を行った。その中に、百桥大学の剑道部（当时）も含まれていた。」
（……而且，就在夺冠之后的那个暑假，我们高中剑道部作为强化训练的一环，和几所大学的剑道部进行了练习赛。其中，就包括百桥大学剑道部（当时）。）
他的声音再次沉了下来，带着经历岁月沉淀后愈发冷冽的寒意：
「あの连中も、当时から手法が汚く、大学生とは思えぬ幼稚で卑劣な小竞り合いを仕挂けてきた。ただし、今ほど露骨に、ここまで无法极まりない乱暴さではなかったがな。」
（那帮家伙，当时手段就很脏，会耍些不像大学生该有的、幼稚而卑鄙的小动作，只是，还没有现在这么露骨，没有无法无天到这种暴力程度。）
「试合後、私は彼らの当时の部长を呼び出し、少しばかり‘话’をした。」
（比赛后，我把他们当时的部长叫出来，好好‘谈’了一次。）
九条阵的用词依旧保持着克制，但水野姐妹却仿佛能透过时光，清晰地看到当年那位刚刚加冕玉龙旗、意气风发又正义感爆棚的年轻高中生冠军，是以何种强大的实力为后盾、以何种凛然的气势，去进行那场「谈话」的。
那绝非温和的交流。
「剣の道を志す者として、耻を知れ、と。そして、二度と後辈や対戦相手に対して、そんな耻知らずな卑怯な真似はするな、と…きつく言って闻かせておいた。」
（我严正告诫他，既是立志于剑道之人，当知耻。并且，严厉警告他们再也不许对后辈和对手，做那种不知羞耻的卑鄙勾当……）
他叹了口气，那抹因回忆而短暂重现的锐气渐渐被一种无力的沉重感所取代，其中甚至夹杂着一丝难以察觉的自责：
「…どうやら、私のその时の‘警告’など、时が経てば忘れ去られ、新しい世代には响かず、むしろ悪质さを増し、ここまで堕落してしまったようだ。」
（……看来，我当时的那个‘警告’，随着时间流逝早已被遗忘，未能传达给新的世代，他们反而变本加厉，堕落到了这步田地。）
他的话语中带着一份沉重，仿佛后辈的堕落与猖狂，也有一部分是他这位曾经的「制裁者」未能持续震慑、未能斩草除根的责任在其中。
店内陷入短暂的沉默。
水野姐妹还完全沉浸在「九条先生竟然是传说中的玉龙旗冠军！」的巨大震惊与随之而来的强烈崇拜感中。
同时，也为百桥剑道部那恶劣品性的代代相传乃至恶化感到愈发深刻的愤慨与无力。
神渡准自始至终都安静地扮演着倾听者的角色，纤细修长的手指轻轻摩挲着温热的茶杯边缘，如同抚过一件有趣的古董。
他的目光在九条阵那张因复杂回忆而显得格外生动的脸上停留了片刻，仿佛在重新评估这位「合作者」的过去。
随即，他那深不见底的眼眸又仿佛不经意地扫向窗外渐浓的夜色，无人能窥知其思绪。
【かつての玉龙旗の覇者か…】
（曾经的玉龙旗霸主吗…）
他心中漠然地想着，如同记录一个无关紧要的数据。
【…その刚毅な‘正义’の剣も、结局は世俗の泥泞に囚われ、时の流れの前には无力だったようだ。しかし…】
（……他那刚毅的「正义」之剑，最终也陷入了世俗的泥沼，在时间流逝面前似乎无能为力。但是…）
然而，九条阵这番意外的往事述说，却像一块投入神渡准那片冰冷思维之海的石子，激起了与先前不同的、更为复杂的涟漪。
一个曾经的剑道冠军，一个如今的冷硬警官，一段未竟的「清理门户」……这些因素交织在一起，似乎让某件事情变得更有趣了。
一种…或许更为主动的考量，正在这位原罪君王的意识深处，悄然酝酿。
馥郁的花茶香气依旧在店内袅袅盘旋不散，但话题的重量与往昔锋芒的闪现，已让这杯中的金黄茶汤，品出了截然不同的、更为复杂的滋味。
未来的轨迹，似乎也因这段往事的重提，而悄然偏转了一个微小的角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