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如纱,在林间缓缓流动,却掩不住远处渐次逼近的、皮靴踏地的沉闷声响与狼狗断续的吠叫。时间,在以秒计算的速度流逝。
胡老扁半靠在一块岩石上,强忍着伤口缝合后的剧痛与失血带来的眩晕,目光扫过赵铁柱营地里的物资,又落在那名日军技工惊惶的脸上,思路在电光石火间已然清晰。
“赵连长,王队长,”他声音嘶哑却平稳,“鬼子倚仗者,无非人多、狗鼻、火力猛。我们便在这三样上做文章。”
他快速指向几样物品:“野蜂蜜掺入少许猪油,涂抹于东、南两个方向的灌木丛和低矮树干上,尤其是兽径附近。蜂蜜甜腻,猪油腥膻,最能干扰猎犬嗅觉,令其狂躁失准,甚至可能引来山林中的野蜂,添一份乱。”
“火药,混合碾碎的硫磺(赵铁柱的物资里有少量用来驱蛇的硫磺粉)、干辣椒粉,以及……我这里有最后一点‘惊厥散’药末,一并装入竹筒或铁皮罐,做成简易的发烟爆鸣罐,埋设在假主力撤退的路线上,用细藤或头发丝做绊发引信。不求炸死多少,但求烟雾刺鼻,巨响连连,制造大队人马仓皇撤离、甚至引爆弹药的假象。”
“至于铁夹和绳索,”胡老扁看向赵铁柱,“赵连长部下应有擅长布置猎套陷阱的好手。在假撤退路线两侧的密林、草丛中,广设绊索、陷坑、吊索,甚至将铁夹巧妙安置。我们不需要造成多大杀伤,目的是延缓、惊吓、制造伤患,让鬼子每进一步都疑神疑鬼,拖慢其整体速度。”
“最关键的一步,”胡老扁的目光最后定格在那名日军技工身上,“需要这位‘朋友’帮个小忙。”
技工闻言,惊恐地瞪大眼睛,拼命摇头。
胡老扁对王雷低语几句。王雷点头,走到技工面前,扯掉他嘴里的破布,用匕首抵住他的咽喉,用日语冷冷道:“想活命,就按我们说的做。我们会给你换上我们的衣服(从牺牲战士那里找来的一套带血的旧军装),让你‘不小心’落在后面,被鬼子‘救’回去。你要告诉你的长官,就说‘支那游击队’主力带着重要图纸和一名‘高级医官’,正向东南方向的山谷逃窜,他们还有不少伤员,行动不快。至于我们问你的那些关于工厂的事情……你可以说是在严刑拷打下胡乱招供的,为了保命。明白吗?”
技工眼神剧烈闪烁。这计划对他而言风险极大,无论是被游击队处决还是被己方怀疑,都可能没命。但眼前冰冷的刀锋和周围肃杀的目光告诉他,不配合,立刻就会死。
“我……我照做……但你们要保证……不杀我……”技工颤声道。
“那要看你的表演够不够真,能不能为我们争取到足够时间。”王雷收起匕首,示意柱子给他松绑、换装。
胡老扁补充道:“给他胳膊上弄点看起来严重但不致命的擦伤,脸上也抹些泥血,要狼狈不堪。另外……柱子,把我那包‘失魂散’(微量曼陀罗花粉和草药混合,能致人短时间内精神恍惚、言语迟滞)给他悄悄灌一点,剂量控制好,让他被鬼子救回去后,反应显得迟钝、惊魂未定,更像受过折磨的样子。”
分秒必争的计划迅速部署下去。赵铁柱的战士们不愧是经验丰富的游击队员,立刻分头行动。有人飞快地调配蜂蜜猪油混合物,钻入指定方向的林子;爆破手和猎户出身的战士则协同布置烟雾陷阱和物理机关;卫生员帮着给那技工“化妆”。
胡老扁则被小心抬上临时扎制的担架,图纸包裹和金属盒用油布严密包裹后,由王雷亲自背负。柱子、伤势稍轻的山猫,以及赵铁柱挑选出的五名最精干、最熟悉“鬼见愁”地形的战士,组成护送小队。地鼠因伤势过重,由赵铁柱安排两名战士用另一副担架抬着,随诱饵部队行动——这也能增加诱饵部队“伤员众多、行动迟缓”的真实性。
“赵连长,诱饵部队的任务最危险,一旦被咬住……”王雷握住赵铁柱的手,千言万语哽在喉头。
赵铁柱咧嘴一笑,露出被烟熏黄的牙齿:“王队长,放心吧!打游击嘛,就是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咱们人少地熟,跟鬼子在山里捉迷藏,未必就输!你们带着图纸和胡神医,责任更重!一定要冲出去!我们在老鸹岭备用营地汇合!”
“保重!”
“保重!”
没有更多的时间告别。两队人马,在渐亮的晨曦与愈发逼近的追兵声浪中,分道扬镳。
赵铁柱带着大部分战士(约三十人),押着换上游击队血衣、被灌了药、神情萎靡恍惚的日军技工,故意折断一些树枝,留下凌乱而明显的足迹和丢弃的杂物(空粮袋、破水壶等),向着东南方向的山谷快速“撤退”。地鼠的担架被故意放在队伍中间显眼位置。他们还间隔点燃了几堆湿柴,制造短暂浓烟,模拟埋锅造饭后又仓促扑灭的痕迹。
胡老扁、王雷一行八人(含担架上的胡老扁),则在两名熟悉“鬼见愁”地形的战士引领下,转向西北,迅速没入一片根本没有路的、藤蔓与乱石交织的陡峭山坡。他们用树枝小心清扫身后的痕迹,并在关键岔口布下极其隐蔽的误导标记。
冰冷的山风呼啸,胡老扁躺在颠簸的担架上,每一次起伏都牵扯着肩伤,痛得他冷汗涔涔。但他咬着布巾,一声不吭,全部心神都系于两路队伍的安危和怀中的图纸。晨曦终于刺破云层,给连绵的山脊镀上一层淡金色的边,但山林深处的寒气与危机并未散去。
约莫半个时辰后,东南方向远远传来了第一声爆炸的闷响!紧接着,是几声零星的枪响,以及隐约的、日军气急败坏的叫喊和狼狗混乱的狂吠!显然,赵铁柱布置的第一批发烟爆鸣罐和陷阱被触发了!
声音顺风传来,让正在攀爬一处近乎垂直岩壁的胡老扁等人精神一振。计划起效了!
“快!加快速度!”王雷低声催促。他们必须利用这宝贵的混乱时间,尽可能远离。
“鬼见愁”峡谷,名不虚传。两侧峭壁如刀削斧劈,中间是深不见底的乱石沟壑,仅有极少数采药人或野兽踩出的、紧贴岩壁的险峻小径,有些地方甚至需要借助绳索攀援。胡老扁的担架在这里成了最大的累赘,很多时候不得不将他扶下,由王雷或柱子背负着通过最危险的路段。
每一次传递,胡老扁都强忍着剧痛,配合着动作,甚至还在路过某些岩缝时,指点采摘了几株罕见的、用于解毒或止血的草药(如石斛、卷柏),塞进怀里。他的冷静与坚韧,深深感染着护送的每一位战士。
东南方向的动静并未停歇。爆炸声、枪声、日军的吆喝声、甚至隐约的惨叫声,断断续续,时而密集,时而稀疏,显示着赵铁柱的诱饵部队正在且战且退,顽强地吸引和牵制着敌人。可以想见,蜂蜜猪油对狼狗的干扰、层出不穷的陷阱、以及那“被救回”的技工“可信”的口供,正让日军指挥官深信不疑——他们咬住了游击队主力!
太阳渐渐升高,山林中的雾气散去。胡老扁一行已经深入“鬼见愁”峡谷腹地,身后的追兵声几乎微不可闻。但所有人的心并未放松,因为前面的路,同样危机四伏。
“停!”在前面探路的战士突然举手,压低声音,“有情况!”
众人立刻隐蔽。只见前方拐角处的狭窄小路上,赫然出现了两具尸体!看衣着,是山民打扮,但死于非命,身上有刀伤,血迹已经发黑凝固,死了至少一天以上。
“是这附近的采药人……恐怕是误入了这片禁区,被鬼子的外围哨兵灭口了。”一名向导战士检查后沉痛道。
这意味着,附近可能有鬼子的警戒哨或暗桩!虽然大部队被引开了,但难保没有固定哨位!
“绕过去,还是清除?”柱子看向王雷。
王雷观察了一下地形。此处两山夹一缝,绕路极难,且更费时间。清除暗哨,则可能打草惊蛇,引来附近其他敌人。
胡老扁仔细观察了尸体倒伏的方向和周围环境,又抬头看了看上方陡峭的、生长着稀疏灌木的岩壁,低声道:“不必硬闯。看那岩壁上方,有鸟雀惊飞后迟迟不敢落回巢穴的痕迹,且风向是往我们这边吹……若真有暗哨,必在上风隐蔽处。我们可在此稍候,待风向有变,或利用失魂散剩余药末,混合此地特有的醉鱼草花粉(他刚才路过时注意到),用吹筒或弹弓悄然施放至上风处。此物吸入少量便可令人昏沉欲睡,反应迟钝。我们再快速通过。”
这法子既避免了正面冲突,又最大程度降低了暴露风险。众人无不佩服胡老扁的观察入微和因地制宜。向导战士中果然有人会做简易吹筒,立刻采集醉鱼草花,与胡老扁提供的药末混合。
等待风向变化的同时,王雷安排人将两位遇难山民的遗体小心挪到岩缝中,用石块稍作掩盖。“老乡,对不住,暂时不能让你们入土为安。等打跑了鬼子,一定回来厚葬你们。”他低声道。
约莫一刻钟后,山风果然转向。携带混合药粉的战士借着岩石掩护,悄然向上风处可能藏人的石缝、灌木丛吹射出药粉。又等了片刻,隐约听到上方传来两声压抑的咳嗽和什么东西倒地的闷响。
“成了!快走!”
八人迅速而无声地通过这段危险区域。经过上方时,果然看到两个穿着伪装服的日军暗哨歪倒在隐蔽处,陷入了昏睡。
危机暂时解除,但前路依旧漫长。胡老扁因伤痛和劳累,意识时而模糊。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充满毒气与惨叫的洞窟,看到了那些扭曲的面容……图纸……一定要送出去……
“胡先生!坚持住!我们就快出去了!”柱子带着哭腔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他感到有人往他嘴里喂了几口掺了盐的温水,又塞进一小片苦涩的参片。
日头渐渐偏西。他们已经在这死亡峡谷中跋涉了整整大半天。每个人都疲惫不堪,干粮将尽,水也所剩不多。但好消息是,根据向导判断,他们已接近峡谷的西北出口。更让人振奋的是,东南方向早已听不到任何枪炮声,只有山风呼啸。赵铁柱他们……成功摆脱了吗?还是……
不敢细想,唯有前行。
终于,在夕阳将最后余晖洒向群山时,他们钻出了一道极其狭窄的、被藤蔓完全遮蔽的岩缝。眼前豁然开朗,是一片相对平缓的、布满落叶的松林坡地。远处,层峦叠嶂,暮霭沉沉,但已不见追兵踪迹。
“出来了!我们出来了!”向导战士激动地低呼。
王雷长长舒了一口气,将几乎虚脱的胡老扁轻轻放下,靠在一棵松树下。图纸包裹,安然无恙。
“赵连长他们……”柱子望向来的方向,忧心忡忡。
就在这时,松林深处传来了几声有节奏的、类似布谷鸟的叫声——这是赵铁柱部队约定的联络暗号!
王雷立刻以同样的节奏回应。片刻后,十几道身影从树林中敏捷地闪现出来,为首的正是浑身硝烟、衣衫破损但眼神依旧明亮的赵铁柱!他身后,战士们虽然个个带着疲惫和轻伤,但精气神尚在,地鼠的担架也被安然抬出。
“赵连长!你们……”王雷惊喜交加,迎了上去。
“哈哈!小鬼子被咱们耍得团团转!”赵铁柱豪爽地笑道,尽管笑容难掩疲惫,“那些陷阱和假象够他们喝一壶的!狼狗废了,工兵排雷排到骂娘,追到一半还起了内讧,怀疑那个‘救回去’的技工是奸细,耽误了不少功夫。我们钻进了一个早就探好的、错综复杂的溶洞群,跟他们捉了半天迷藏,然后从另一头溜出来了!牺牲了三位弟兄,伤了七个,但主力保住了!”
听到有伤亡,众人神色一黯,但能以较小代价成功摆脱重兵围剿,并掩护了真正携带图纸的一路,这已是难以置信的胜利。
两支队伍在暮色中胜利会师。胡老扁得知赵铁柱部成功脱险,心中大石落地,精神一松,险些昏厥过去,被柱子连忙扶住。
赵铁柱查看了胡老扁的伤势,又看了看王雷背上的图纸包裹,神情郑重:“这里还不是绝对安全,但鬼子短时间内应该搜不到这边。我们先去老鸹岭营地休整。然后,必须立刻安排最可靠的路线和人员,将图纸和胡神医的发现,火速送往军区!这是捅破天的大事!”
王雷重重点头。夜色完全降临,山林重归寂静,只有松涛阵阵。篝火悄然点燃,驱散着寒意与疲惫。
胡老扁靠在温暖的篝火旁,肩头的伤处经过重新上药包扎,疼痛稍减。他望着跳动的火焰,又望向深邃的、开始闪现星光的夜空。
这一日,从绝境到险途,从分兵到汇合,经历了死亡、背叛、智斗与牺牲。他们失去了同伴,但也夺得了至关重要的罪证,挫败了敌人一次凶猛的围剿。
黑暗依旧浓重,前路必然更加艰险。但此刻,在这寂静的山林营地,篝火旁这些伤痕累累却目光坚定的人们,手中紧握着的,不止是图纸,更是刺破这无尽长夜的、微现的——曙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