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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星楼的风带着浓烈的血腥和蛇腥味儿,刮在脸上像冰冷的刀片。胶鬲站在那片人间地狱之上,脚下几十丈深的坑洞里,毒蛇翻滚的“沙沙”声和宫人垂死的、断断续续的哀嚎,如同滚油浇在他心口。

他猛地躬身,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白玉丹墀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再抬起时,雪白的须发因愤怒而根根颤抖,浑浊的老泪已然爬满沟壑纵横的脸。

“陛下!”他的声音嘶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的血块里抠出来的,“老臣冒死上奏,不为别的!就为陛下您用这等惨绝人寰的酷刑!天地间怨气冲天,百姓被祸害得活不下去,君臣离心离德,整个商朝天下,已经成了一潭死水啊!”

他抬起颤抖的手臂,指向下方那翻滚着毒虫与血肉的巨坑,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泣血的控诉:“这些宫女犯了什么滔天大罪?!昨日老臣亲眼所见,百姓为了给您凑毒蛇,跑到百里之外的山沟里玩命!摔死的、被蛇咬死的,怨声载道!如今旱灾洪灾轮着来,老百姓连口饭都吃不上,还得荒废田地,千里迢迢去抓蛇!陛下!人穷极了是会造反的!造反的人多了,天下就乱了!更何况东边南边的诸侯,早就蠢蠢欲动,战火一点就着!百姓日子没法过,天天盼着变天!刀兵四起就在眼前了!陛下您不施行仁政,反而一天比一天残暴!自打盘古开天辟地到如今,谁见过这种刑罚?这是哪个圣贤君王定下的规矩?!”

白玉栏杆后,纣王帝辛的身体微微坐直了些,被搅扰了“雅兴”的不悦在眉宇间凝结。他居高临下,声音带着一种被冒犯的冰冷:“宫里头这些贱婢,暗中勾结,营私舞弊,屡禁不止!寻常刑罚治不住她们!这才特设此刑,名为‘虿盆’,专除肘腋之患!”他瞥了一眼下方血肉模糊的惨状,像是在解释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死几个奴婢,换来后宫肃清,值得。”

“陛下!”胶鬲的声音悲愤欲绝,几乎要把心肺都喊出来,“是人都有皮肉啊!就算身份有贵贱,难道骨头不是骨头,肉不是肉吗?!看着她们被活活扔进蛇窟,被一口口撕咬,听着她们痛彻心扉的惨叫,陛下您的心难道是石头做的?您看着这种景象,心里头就真能痛快得起来?!”

他往前膝行一步,老泪纵横:“这些宫女,不过是在深宫里伺候您起居的可怜女子!她们能犯下什么天大的过错?值得被扒光了衣服喂毒蛇!求陛下开恩!赦免了她们吧!这才是皇恩浩荡,才配得上老天爷‘有好生之德’这句话啊!”

纣王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动摇,但瞬间被固执取代。他烦躁地挥了挥手:“你这话…听着倒也有点道理。” 但下一刻,他的声音又冷硬起来,“可是胶鬲!后宫的祸患,往往藏在最亲近的地方,杀人不见血!不用这种霹雳手段,这些阴毒的妇人如何能知道怕?!妇人与寺人(宦官)的心肠,最是阴险恶毒!” 他像是在说服自己,语气越发斩钉截铁。

“妇寺阴毒?!”胶鬲猛地抬起头,白发根根倒竖,双目赤红如血,像是被最后一根稻草压垮的骆驼。他不再跪伏,竟扶着膝盖,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破碎的官袍在血腥的风中猎猎作响,身形虽佝偻,气势却如即将喷发的火山!

“陛下!‘君王是臣子的头颅!臣子是君王的臂膀!’古语还说,‘只有真正的聪明人才能做天子!而天子就该是万民的父母!’”胶鬲的声音如同惊雷炸响,字字泣血,“如今陛下您,心肠狠毒,败坏德行,听不进半句忠言!一味施行暴政,没有半点悔改之意!搞得天下诸侯心怀怨恨!东伯侯姜桓楚,死得冤枉!南伯侯鄂崇禹,生生在朝歌被屈杀!那些敢说话的忠臣,全被您用烧红的铜柱活活烙死!现在,连这些无辜的宫女,也被扔进了蛇坑!!”

他踏前一步,手指几乎要戳到纣王脸上,积压的怒火和绝望彻底爆发:“陛下!您只晓得躲在深宫里寻欢作乐!只听奸臣和小人的谗言!沉迷酒色,荒淫无度!您这身子,就像长了致命的恶疮在心脏里头!不知道哪天就要溃烂要命!这叫‘大痈既溃,命亦随之’!可您呢?您连想都不愿想一下!只晓得放纵欲望,败坏法度!就没想过一个国家,怎么才能像磐石一样安稳?!”

胶鬲胸膛剧烈起伏,声音嘶哑却带着穿透云霄的力量:“想想先王成汤当年!克勤克俭,敬畏上天,体恤万民!这才换来江山太平,四方臣服!陛下!您现在悬崖勒马,改邪归正还来得及!亲近贤臣,远离女色!赶走奸佞,重用忠良!这样或许祖宗传下来的江山社稷还能保住!天下才能太平,百姓才能安生!老臣我们这些人,日夜忧心如焚,就怕看着您一步步陷进无边的黑暗!看着您的子民心灰意冷!灾祸随时会来!那时……这商朝的江山宗庙,就不再是陛下您的了!老臣……实在不忍心把话说得太透!只求陛下!把祖宗打下的江山社稷,看得比什么都重!别再听信一个妖妇的枕头风!把那些忠心劝谏的话当成耳旁风!那才是万民之福!!!”

“够了!!!”

纣王的脸瞬间涨成猪肝色,额角青筋暴跳如同扭动的蚯蚓。前所未有的暴怒席卷了他!堂堂天子,竟被一个老臣指着鼻子痛骂昏君!还是在妲己面前!

“好你个老匹夫!”纣王咆哮着,一脚踹翻了面前盛满鲜果的金盘,珠玉玛瑙滚落一地,“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敢如此放肆!污蔑诽谤圣明天子!罪该万死!死一万次都不够!”他猛地转向台阶下如狼似虎的宫廷卫士,声音如同冰锥刺骨:

“左右!给朕拿下!把这狂吠的老狗扒光了!现在就扔下去!给朕的虿盆添点新料!以正国法!!”

“昏君——!!”

一声比纣王咆哮更凄厉百倍、更震撼百倍的怒吼,如同受伤的洪荒巨兽发出的最后悲鸣,骤然压倒了蛇坑里所有的惨叫!那几个正要冲上来的虎贲卫士,竟被这股惨烈决绝的气势硬生生钉在原地!

胶鬲须发怒张,浑浊的双眼此刻亮得如同两颗燃烧的炭火,死死钉在纣王那张因暴怒而扭曲的脸上!他不再看那些卫士,一步踏前,枯瘦的手指如同淬毒的标枪,直指纣王鼻尖!

“无道昏君!残杀敢说话的忠臣!这是动摇国家的根本大祸!!我胶鬲!不忍心眼睁睁看着成汤先祖历经艰辛打下的六百年江山,毁在你这个暴君手里!今天葬送我手!!”他嘶吼着,每一个字都裹挟着血沫,“就算我今天死了,到了九泉之下,我的眼睛也闭不上!!”

他猛地收回手指,重重捶在自己剧烈起伏的胸膛上,官袍上的墨渍和尘土簌簌而落:“更何况!我胶鬲官居谏议!职责就是直言进谏,匡正君王得失!我的血,可以流在这丹墀之上!但我的骨头,岂能去填你那肮脏的蛇坑?!玷污了祖宗传下的士人气节!”

最后一句,他用尽了毕生的力气,如同惊雷炸裂,声音撕裂了摘星楼上凝固的空气:

“昏君——!你如此倒行逆施!残暴不仁!天理难容!西伯侯姬昌当年预言你‘自焚于鹿台’!你的报应就要来了!!!”

话音未落!

在纣王错愕骤缩的瞳孔里,在妲己掩口惊呼的瞬间,在无数侍卫惊骇欲绝的注视下!

那个穿着破碎官袍的白发身影,没有半分犹豫,猛地一个大转身!他用尽全身残余的力气,如同扑火的飞蛾,朝着身后那冰冷坚硬的白玉栏杆,义无反顾地撞了过去!

“砰——哗啦!!!”

一声令人头皮炸裂的、沉闷又刺耳的巨响!

坚硬的玉石栏杆被一股决绝的死意撞得粉碎!碎石如雨点般迸溅!胶鬲那苍老枯瘦的身躯,如同一片被狂风撕碎的落叶,没有丝毫停顿,在所有人惊骇欲绝的目光中,直直地越过栏杆的断口,朝着几十丈下坚硬如铁的宫苑地面,飞坠而下!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

那翻飞的破碎袍袖,那散乱如雪的白发,在猩红的夕阳和蛇坑腾起的腥风中,划过一道惨烈而短暂的弧线。

砰!!!

一声更加沉闷、更加令人心悸的撞击声,如同熟透的西瓜从高处砸落在地,重重地敲打在每一个人的耳膜上,也狠狠砸在摘星楼死寂的空气中!

整个摘星楼广场,陷入了彻底的死寂。

风停了。蛇坑里那令人作呕的嘶嘶声和微弱的哀嚎,似乎也消失了一瞬。

白玉丹墀之下,坚硬冰冷的宫砖地面上。

红的,是粘稠的、迅速蔓延开的鲜血,如同最刺目的朱砂泼洒开来。

白的,是星星点点溅射开的脑浆,混杂着碎裂的头骨渣滓。

那刚才还在慷慨陈词、怒斥君王的苍老身躯,此刻以一种扭曲的姿态瘫软在血泊之中。那颗撞碎了玉石栏杆的头颅,已然不成形状,只有几缕染血的白发,在微弱的血腥风里,轻轻飘动。

一滴滚烫的鲜血溅落在丹墀最高处,距离纣王龙靴不过一寸之遥。

纣王帝辛,这位残暴的君王,身体几不可察地晃动了一下。他看着下方那滩迅速扩大的、红白交织的狼藉,脸上的暴怒如同潮水般退去,第一次,被一种近乎空白的惊悸所取代。他的手,下意识地握紧了御座的扶手,指关节捏得发白。

依偎在他身旁的妲己,绝美的脸上也失去了那份残忍的愉悦,她小巧的鼻翼微微翕动,似乎被那浓烈冲鼻的血腥气刺激到了,眼底深处飞快地掠过一丝惊惧,下意识地向纣王身后缩了缩。

短暂的死寂后,是侍卫们压抑不住的、带着恐惧的抽气声和微微的骚动。

纣王的喉咙艰难地滚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只化作一句带着不易察觉的微颤、干涩无比的嘶哑命令,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拖…拖下去。快收拾干净。”他猛地别过脸,不再看楼下那惨烈的景象,声音里透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心虚与烦躁,“碍眼…碍眼得很!”

几个侍卫如蒙大赦,苍白着脸,强忍着呕吐的欲望,手忙脚乱地冲下丹墀。

残阳如血,将摘星楼巍峨的阴影拉得很长很长,缓缓覆盖住那滩刺目的红白之物,也覆盖住了老臣胶鬲残破的身躯。破碎的玉石栏杆缺口,像一张无声咆哮的嘴,对着昏沉的天空。风吹过,卷起几张散落在血泊边缘、沾着墨迹的破碎竹简,发出“哗啦啦”的细微呜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