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9年,开春了,但川南大地并未从去年的旱魃肆虐中完全恢复过来,田野依旧显得有些荒芜。
然而,军阀们扩张的脚步却从未停歇。
师部的命令直接下达到了连一级:
师长陈洪范欲扩军至七千人,令各部即刻分赴防区各县,征募新兵,补充缺额,限期完成指标!
命令传到张阳的排里,士兵们面面相觑,气氛压抑。
谁都知道,这“征募”二字背后,几乎就等于“抓壮丁”。
连长王宝昌把几个排长叫去开会,桌子上摊着一份眉山县的地图和花名册。
“都听好了!”
王宝昌敲着桌子。
“这是师部的死命令!每人头五块安家费?屁!能发一块大洋就不错了!咱们连分到青神县西面这几个乡,限期十天,征够三十个壮丁!完不成任务,老子挨板子,你们也别想好过!”
他分配了区域,张阳的排负责最偏远、也是最穷困的清水乡一带。
“张排长。”
王宝昌特意点了张阳的名,语气带着点警告。
“知道你心善,但这次是硬任务!别他妈再给老子整什么幺蛾子!完不成数,或者闹出民变,军法无情!听明白没有?”
“明白!”
张阳沉声应道,心里却像压了块大石头。
回到排里,李拴柱闷闷地问:
“排长,真要去抓人啊?”
陈小豆也皱着眉:
“清水乡那地方,去年遭灾最重,听说饿死了不少人,现在又去抓壮丁……”
张阳叹了口气:
“军令难违。准备一下,明天一早出发。记住,尽量……尽量不要动粗。”
第二天,张阳带着三十来个兵,开进了清水乡。
乡保长是个一脸精明相的中年人,叫周福海,早就得了消息,带着几个乡丁在乡公所门口点头哈腰地迎接。
“哎呀呀,长官辛苦辛苦!鄙人周福海,恭候多时了!”
周保长满脸堆笑,眼神却不停地在张阳和他带来的兵身上打量。
张阳没心情跟他客套,直接拿出花名册:
“周保长,这是名单。按规矩,三丁抽一,五丁抽二。你负责把人召集起来,我们核对无误就带走。”
“是是是,规矩鄙人都懂,都懂!”
周福海弯着腰。
“请长官和弟兄们先进来喝口粗茶,歇歇脚。我这就让人去敲锣聚人!”
坐在乡公所里,喝着劣质的茶水,张阳听到外面锣声和保长手下声嘶力竭的吆喝声,心里很不是滋味。
过了快一个时辰,稀稀拉拉来了几十个面黄肌瘦的农民,大多衣衫褴褛,眼神里充满了恐惧和麻木。
青壮年男子很少,多是些半大孩子或者四五十岁的人。
周福海拿着名单,开始唱名。唱到一个叫李老四的农户时,一个老汉扑通一声跪下了,哭喊道:
“长官!保长!行行好!我家三个儿子,老大前年修水渠摔断了腿,是个废人了;老二去年饿死了;就剩老三一个壮劳力了!他再走了,我们一家老小可就真活不下去了啊!”
周福海把脸一板:
“李老四!你嚎什么嚎!这是上头的命令!谁家不难?赶紧让你家老三出来!”
老汉只是磕头哭求。
张阳看不下去了,开口问道:
“周保长,他家情况属实吗?”
周福海凑过来,低声道:“张排长,情况是这么个情况……但这名额是死的啊……要不这样,”
他声音更低了。
“让李家凑点钱,我想办法从别家多抽一个补上……”
张阳眉头紧锁,这不就是卖放和强抓吗?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绸缎马褂、戴着金丝眼镜的乡绅摇着折扇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个低着头、身体结实的年轻人。
“周保长,忙着呢?”
乡绅笑眯眯地说。
周福海一看,立刻换上一副谄媚的表情:
“哎哟!赵老爷!您怎么亲自来了?”
赵老爷用折扇指了指身后的年轻人:
“唉,家里这个不争气的长工,听说要抽丁,吓得不行。我寻思着,保家卫国也是好事嘛。就带他来报个名,顶替我那个不成器的侄子的名额。我侄子还在省城读书,实在是走不开啊。”
说着,他对周福海使了个眼色。
周福海心领神会,连连点头:
“赵老爷深明大义!佩服佩服!您放心,这事包在我身上!”
他拿起笔,就要在名单上勾画。
“等等!”
张阳猛地站起来。
“名单上写的是赵家侄子的名字,现在换人顶替,不合规矩吧?而且,三丁抽一,赵老爷家似乎不止一丁吧?”
赵老爷和周福海的脸色顿时难看起来。赵老爷打量了一下张阳,皮笑肉不笑地说:
“这位长官面生得很啊。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嘛。都是为了公事,行个方便,日后好相见。”他暗示意味十足。
张阳冷冷道:
“对不起,赵老爷,这方便我给不了。必须按名单和规矩来!”
场面一下子僵住了。周福海赶紧打圆场,把张阳拉到一边:
“哎哟我的张排长哟!您较这个真干嘛!这赵老爷是县里王局长的亲戚!得罪不起啊!他愿意出钱出人顶替,咱们任务能完成,大家都好交差,何必呢?”
张阳咬牙道:
“那对李家公平吗?对那个被拉来顶替的长工公平吗?”
周福海像看怪物一样看着张阳:
“这世道,哪有啥公平哟……我的长官……”
最终,在张阳的坚持下,赵老爷悻悻而去,那个长工也被带走了。
但李老三家的情况,张阳核实后,最终还是咬牙将他豁免了。
周福海看着空缺的名额,脸色阴沉。
下午,在另一个村,张阳又阻止了一起保长企图强抓独子的行为。
他几乎是顶着周福海和手下士兵的压力,硬生生把人保了下来。
一天下来,张阳这个排,一个人都没抓到。
其他排或多或少都抓了几个人,用绳子拴着,哭哭啼啼地押解着。
晚上宿营时,周福海不见了踪影。
第二天一早,连长王宝昌就气急败坏地骑马赶来了,直接把张阳叫到一边破口大骂:
“张阳!你他妈的是不是存心跟老子过不去?!周福海跑到营长那里告状!说你阻挠征兵,包庇壮丁,还…还暗示你收了人家的好处!”
张阳血往头上涌:
“连长!我绝对没有收一分钱!清水乡的情况确实特殊,很多人家……”
“老子不管!”
王宝昌打断他。
“特殊?哪个乡不特殊?就你心善?就你是菩萨?完不成任务,老子要倒大霉!你他妈也别想好!从现在开始,你不用管了!征兵的事,我让孙排长(另一个排长)接手!你给老子滚回驻地看家去!”
张阳被当场撤换了。
孙排长带着兵,在周福海的“积极配合”下,很快用绳子捆了三十来个青壮年,大多是贫苦农户子弟,哭嚎声震天动地。
那个李老三,最终还是没能逃脱,被硬生生从家里拖了出来。李老四老汉追出来哭晕在路上。
张阳看着这一切,双手攥紧了拳头,指甲掐进了掌心,却无能为力。他第一次感到,个人的一点点坚持和善意,在这架庞大的、冷酷的战争机器面前,是多么的渺小和可笑。
在押送新兵回驻地的路上,张阳默默地走到那些眼神绝望的新兵旁边,把自己身上带的干粮,悄悄塞到他们手里。
那些新兵惊恐地看着他,不明白这个先前阻止抓他们、现在又给他们食物的长官,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只有一个看起来机灵点的少年,接过干粮时,低声飞快地说了一句:
“长官……谢谢……我叫王石头……”
张阳拍了拍他的肩膀,心情复杂到了极点。
他穿越过来这一年多,深深地感受到了这乱世之下,人命如草芥,其实他也很清楚,他这微不足道的举动,又能改变什么呢?
根本问题还是这吃人的制度,但他现在根本改变不了这征兵吃人的制度,只能挣扎地在这吃人制度的缝隙里,想要保留最后一点人性的微光,但这光,太微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