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通仓一案,如同一块投入深潭的巨石,涟漪不断扩散。
沈涵与毛骧的名字,在朝堂之上,已然带上了几分令人忌惮的色彩。
扳倒一位户部侍郎,查抄数万石亏空,这等手段,让人无法再小觑这个由皇帝亲手扶持起来的“稽核文牍处”。
皇帝的赏赐很快下来,沈涵官阶未升,但赏银百两,绸缎十匹,更重要的是,朱元璋正式下旨,将稽核文牍处从原先那个偏僻狭窄的小院,迁至皇城东南角一处更为宽敞、独立的官署,并准许其自行招募、考选二十名精于书算的文吏。
这看似只是办公条件的改善,实则意义非凡。
独立的官署,意味着更高的辨识度与权威性;扩编的名额,则赋予了沈涵组建自己班底的权力。
这不再是临时搭起的草台班子,而是逐渐向着一个真正有影响力的衙门演变。
搬迁之事由赵四和周算盘带着几个老弟兄张罗,沈涵则埋头于新衙署的规划与新吏的选拔章程。
他深知,权力扩大的同时,也意味着更大的靶子和更复杂的内部分歧。这些新招募的人,必须背景清楚,能力过硬,更重要的是,心性要正,至少,不能是别人安插进来的钉子。
这日午后,沈涵正在新衙署的后堂审阅吴愣子整理出的京通仓案后续卷宗,试图从中梳理出可能通向胡惟庸更核心圈子的蛛丝马迹。赵四快步进来,脸上带着一丝喜色。
“大人,韩大哥醒了!”
沈涵猛地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光亮:“情况如何?”
“人是醒了,但伤了元气,郎中说还需静养数月。不过韩大哥精神尚可,他……他让卑职务必转告大人,他摔下山崖前,瞥见那几个推落山石的人,虽然蒙着面,但其中一人右手手背上,有一道寸许长的褐色疤痕,像是旧刀伤!”
右手褐色刀疤!这是一个极其关键的线索!虽然范围依旧很大,但比起毫无头绪,已是天壤之别。
沈涵立刻将这一特征牢牢记住,吩咐赵四:“让韩承安心养伤,此事我已知晓,定会追查到底。所需药材用度,皆从衙门公账里支取,不够的,用我的赏银。”
赵四领命而去。沈涵心情稍缓,韩承的苏醒和提供的线索,如同阴霾中的一缕微光。
然而,这缕微光并未持续太久。就在新衙署初步整理停当,准备择日挂牌正式办公的前夕,一场突如其来的风波,再次将沈涵推到了风口浪尖。
这日清晨,通政司转来一份来自都察院的弹劾奏章副本,按规矩,被弹劾的官员有权事先知晓内容。奏章出自一位以耿直(或者说迂阔)闻名的御史之手,措辞激烈,直指沈涵三大罪状:
其一,僭越专权。指责稽核处借“基准核算”之名,行干涉六部政务之实,尤其是预算审议,乃中书省与户部权责,沈涵越俎代庖,破坏朝廷法度。
其二,滥用非刑。弹劾沈涵在查案过程中,纵容甚至联合锦衣卫,以酷烈手段逼供索证,致使户部侍郎郑彦“惊惧中风”,有违圣上仁德之心。
其三,也是最为险恶的一条,结党营私。奏章中隐晦提及,沈涵与诚意伯刘伯温过从甚密,其麾下之韩承、郑彦(工部那位)等人,皆可视为其党羽,更有利用职权,大肆招募私人,意图不明。
这份弹劾,时机拿捏得极为精准。正值稽核处扩权搬迁,最是引人注目之时。罪名也扣得极狠,尤其是“结党”一条,直接触动了朱元璋最敏感的神经。而那“与刘伯温过从甚密”一句,更是杀人不见血。
消息传来,稽核处内刚刚升起的些许振奋之情,瞬间被一层阴霾笼罩。
周算盘捻着胡须的手停了下来,眉头紧锁。吴愣子看着手中尚未完成的招募章程,面露忧色。连赵四这等粗豪汉子,也感受到了空气中不同寻常的紧张。
“大人,这……这分明是污蔑!”赵四愤愤道。
沈涵坐在刚刚搬进来的梨花木公案后,面色平静。他轻轻将那份弹劾副本放在桌上,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光洁的桌面。
胡惟庸的反击,来了。不再是直接的暗杀破坏,而是利用朝堂规则,发动言官,进行政治上的绞杀。这一手,比之前的阴谋阳谋,更加老辣,也更具威胁。
“慌什么。”沈涵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奇异的镇定,“弹劾而已,又不是定罪。”
他看向众人:“招募章程,继续拟定,标准只能更高,不能降低。京通仓案的后续卷宗,加紧整理,数据务求精准无误。我们该做什么,还做什么。”
他必须稳住自己,才能稳住这个刚刚有点模样的团队。
但表面的平静之下,是急速运转的思绪。这道弹劾,他必须回应,而且要在朝堂之上,当着皇帝和百官的面,做出有力的自辩。如何驳斥僭越之说?如何解释与锦衣卫的合作?如何撇清与刘伯温的关系?
更重要的是,皇帝会如何看待这份弹劾?是借此敲打他,还是……会给予他信任?
就在这时,门外书吏来报:“大人,诚意伯府派人送来一盆兰花,说是恭贺乔迁之喜。”
刘伯温?在这个敏感的时刻?沈涵心中一凛。他起身走到门外,只见一名青衣小厮捧着一盆长势正好的墨兰,恭敬地站在那里。
沈涵目光扫过那盆兰花,枝叶青翠,并无任何夹带书信的迹象。他沉吟片刻,对那小厮道:“有劳诚意伯挂心,沈某谢过。此花甚好,便置于我后堂窗下吧。”
小厮放下花盆,行礼离去。
沈涵看着那盆在微风中轻轻摇曳的墨兰,心中念头飞转。
刘伯温此举,是单纯的祝贺,还是某种无声的示警或暗示?在这暗箭横生之际,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值得细细品味。
他转身回到公堂,对周算盘道:“周先生,劳你执笔,起草一份自辩奏疏。语气要恭谨,条理需清晰,论据需充分。我们要用事实和数据,将这弹劾,一一顶回去!”
风暴已至,他唯有迎头而上。这新衙署的第一道坎,必须迈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