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城西金川门一带早早便沉寂下来，与内城的灯火通明截然不同。这里是匠户杂役聚居之地，狭窄的巷道弥漫着煤灰、铁锈和污水混合的沉闷气味。寒风吹过破败的屋檐，发出呜呜的怪响。
孙老道裹着一件油腻发亮的旧棉袄，蹲在一处废弃砖窑的阴影里，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他浑浊的老眼却异常锐利，死死盯着不远处那家挂着陈记铁匠铺破旧招牌的作坊。
吴愣子伏在他身旁不远处的一堆柴垛后面，像一头蓄势待发的猎豹，肌肉紧绷，呼吸压得极低。
已是子夜，大部分铺面早已熄灯闭户，唯有陈记铺子里还隐约透出一点微弱的光亮，不是寻常灯火，倒像是被严格遮挡住的炉火余光。偶尔有极轻微的金铁交击声传出，立刻又归于沉寂。
来了。孙老道用气声嘶嘶道，干枯的手指悄悄指向巷口。
黑暗中，一辆骡车无声无息地驶来，车辕包了布，蹄铁似乎也做了处理，几乎没有声响。车在陈记铺子后门停下，两个黑影敏捷地跳下车，警惕地四下张望片刻，才上前叩门。门开了一条缝，几人低声交谈几句，便开始从车上卸下几个沉重的长条木箱，迅速搬入屋内。
是工部库房的箱子！吴愣子眼睛瞪圆了，压低声音，俺认得那封条样式！
孙老道一把按住几乎要窜出去的他：急什么！等他们进去！
物料入库，里面很快响起了更加清晰却也更加压抑的敲打声和打磨声，间或夹杂着淬火的滋滋声。那声音古怪，不像是打造农具或寻常铁器。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后门再次打开。先前那几人抬着几个明显轻了很多的箱子出来，装上车。但紧接着，又有两人抬出一个用厚麻布裹得严严实实的长条物件，看样子极重，小心翼翼地往骡车后面装。
就是现在！孙老道低喝一声。
吴愣子早已按捺不住，如同离弦之箭般从柴垛后猛扑出去，口中发出一声短促的唿哨！
几乎同时，巷道两端骤然亮起十数支火把，将这片狭小天地照得如同白昼！原本埋伏在四周的锦衣卫力士如神兵天降，瞬间堵死了所有去路。
锦衣卫办差！弃械跪地！为首的小旗官厉声喝道，绣春刀在火把下反射出冰冷的光。
搬箱子的几人惊得魂飞魄散，下意识想反抗或逃跑，但看到那些如狼似虎、黑衣皂靴的官差，顿时腿软，跪倒一地。骡车夫吓得直接从车辕上滚了下来。
车内是什么？小旗官刀尖指向那个被麻布包裹的长条物件。
没…没什么…自家打的铁器…一个看似头目的人颤声回答。
小旗官冷笑一声，用刀挑开麻布一角。火光照耀下，露出的赫然是一截已经初步成型、带着冰冷杀气的弩臂！
搜！
力士们一拥而上，打开那些木箱和麻袋。里面除了部分尚未加工的铁料木料，更多的是已经打磨好的弩机组件、刀剑胚子，甚至还有十几副半成品的铁甲片！
证据确凿！锁了！全部带回北镇抚司！小旗官面无表情地下令。
一场漂亮的突袭，人赃并获。
——
次日清晨，这份战报连同查获的违禁军械，便摆在了朱元璋的案头。毛骧垂手侍立一旁，详细禀报了查获经过，并特意提到：据初步审讯，那陈记铁匠铺掌柜已招认，物料乃由工部一名姓钱司吏提供，约定今夜还会有一批料送达。
朱元璋看着那冰冷的弩臂和甲片，脸上看不出喜怒，只淡淡问了一句：那钱司吏，与王弼是何关系？
乃是王弼远房侄婿，亦是其心腹。毛骧回道，据查，王弼被拿后，其贪墨所得多处产业，皆由此人暗中打理。
很好。朱元璋的手指在那弩臂上轻轻一点，“继续盯着，看看今晚，能捞出多少鱼”。
臣遵旨。毛骧躬身，悄然退下。
皇帝的目光转向窗外，阴沉沉的天色，仿佛酝酿着一场大雪。
——
几乎在同一时间，沈涵也收到了消息。是孙老道气喘吁吁跑回来报的信。
大人！成了！锦衣卫人赃并获！好家伙，弩机甲片都有！那领头的官爷让俺带话，说多谢大人提供的线索！孙老道脸上放光，与有荣焉。
值房内，众人皆是一喜。赵四长舒一口气，周算盘推了推眼镜，紧绷的肩膀松弛下来。连郑彦脸上也恢复了几分血色。
唯有沈涵，眉头依旧微微蹙着。人赃俱获是好事，但这似乎…太顺利了些？胡惟庸手下的人，会如此轻易地被抓住尾巴？
他沉吟片刻，看向孙老道：老道，锦衣卫抓人时，那钱司吏可在现场？
孙老道一愣，挠头回想：好像…没有。现场都是些干活的匠人和跑腿的。哦对了，锦衣卫老爷说，那掌柜招了，今晚那钱司吏还会去送一批料。
今晚？沈涵眼中闪过一丝疑虑。核心人物不在首批落网之列，还照常送货？这不合常理。
大人，有何不妥？赵四察觉到他神色不对。
沈涵缓缓道：我在想，若我们是布局之人，会如此轻易让最关键的执行者暴露在险地吗？今晚之约，是陷阱继续张开的嘴，还是…另有所图？
众人刚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嘈杂声。众人抬头望去，只见两名中书省的差役面无表情地站在门口，身后跟着脸色难看的崔文博。
沈涵沈大人。崔文博迈步进来，声音刻板，手中托着一份公文，奉胡相钧旨，评议调研小组需扩大调研范围，深入了解工部物料流转之全貌。请即刻开放虞衡清吏司所有档案库房、账册记录，并请郑彦郑代主事，随我等前往中书省，就近日物料核批事宜接受问询。
他的目光扫过郑彦，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
所有人的心猛地一沉。
胡惟庸的反击来了！而且如此迅速，如此直接！就在锦衣卫刚刚取得突破，郑彦作为关键证人即将发挥更大作用的时刻，要以评议之名，将郑彦调离工部，控制起来！
一旦郑彦被带走，进了中书省的地盘，会发生什么？屈打成招？意外抱病？甚至…消失？
沈涵的目光与崔文博在空中相遇，无声地碰撞。
寒风从敞开的房门灌入，吹得案上文书哗啦作响。
肉臊子汤饼的香气早已散尽，空气中只剩下冰冷的铁锈和硝烟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