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惟庸被锁拿入诏狱,其相府被查抄,党羽被清算,这场席卷朝野的风暴似乎进入了尾声。
京城街谈巷议,无不拍手称快,茶楼酒肆间,说书人已将沈涵北疆历险、智破奇案的故事编成了跌宕起伏的段子。
然而,风暴中心的几个人物,心境却远非表面那般平静。
沈涵的腿伤在御医的精心调理下日渐好转,已能拄着拐杖在院内缓慢行走。他被移出了锦衣卫衙门,回到了阔别已久的稽核文牍处衙门。
衙门内外守卫森严,显是得了特殊关照。周算盘见到他归来,激动得算盘珠子拨得噼啪作响,眼圈泛红,千言万语只化作一句:“回来就好!”
衙署内堆积如山的文牍,大多与胡党案后续清算有关。各地抄没的财产账目、涉案人员的口供笔录、需要核实的往来单据……都需要稽核处这架“数据机器”进行最终的梳理与确认。
沈涵立刻投入了工作,只有沉浸在数字的海洋中,他才能暂时忘却那些生死一线的记忆和心底深处那抹不去的隐忧。
朱元璋给了他“戴功立朝”的恩遇,也给了他前所未有的压力。他知道,自己这把“刀”已经彻底暴露在阳光下,未来的一举一动,都将牵动无数人的神经。
这日午后,毛骧来访,带来了最新的消息。
“胡惟庸在狱中,对所犯罪行供认不讳,但对其如何接手并运作‘永昌号’网络,以及那‘淮右布衣’玉印的最终来源,语焉不详,只推说皆是前人遗留,他不过是萧规曹随。”毛骧眉头紧锁,“至于宫中那位高太监,更是咬紧牙关,一言不发。”
沈涵并不意外。胡惟庸是老谋深算的政客,深知有些底线绝不能碰,咬死不认,或许还能保全家族;而高太监身处内廷,更明白哪些秘密足以让他万劫不复。
“陛下……对此有何示下?”沈涵问道。
“陛下未有明示,只是令我将相关卷宗封存。”毛骧的声音压得更低,“但陛下单独召见了诚意伯。”
刘伯温!沈涵心中一动。果然,涉及到“淮右布衣”这等敏感之事,陛下最终倚重的,还是这位能勘破天机的老臣。
“北疆那边呢?吴愣子、雷千户、韩成他们……”这是沈涵最牵挂的事。
毛骧脸上露出一丝宽慰的笑容:“有好消息。接应的弟兄找到了吴愣子和那名暗桩,虽伤势沉重,但性命无碍,已由阿七安排的人秘密护送回京疗养。雷千户及其部下在凤阳吸引追兵,伤亡不小,但雷千户本人福大命大,只是受了些轻伤,不日也将返京。韩成百户……受了些军法惩戒,但冯指挥使力保,官降一级,留任原职,已是最好的结果。”
听闻同伴们大多安然,沈涵长长舒了一口气,一直紧绷的心弦终于放松了些许。这或许是多日来,他听到的最好的消息。
“至于沈老弟你,”毛骧正色道,“陛下虽未明言,但清算胡党之后,朝堂格局必将重塑。稽核处经此一役,权柄与声望皆已不同往日。树大招风,日后……你好自为之。”
沈涵默然点头。他明白毛骧的提醒。扳倒了胡惟庸,不等于天下太平。旧的利益集团被打破,新的平衡尚未建立,而手握数据利器的稽核处,必将成为各方势力忌惮、拉拢或攻讦的焦点。
几日后,宫中传出旨意,对胡党案进行最终定谳。胡惟庸及其核心党羽十余人,以谋逆、贪墨、资敌等大罪,被判弃市(闹市处死,暴尸街头)。其余涉案官员、勋贵、宦官,根据情节轻重,或流放,或罢黜,或下狱。一场席卷朝野的大清洗,看似尘埃落定。
与此同时,另一道旨意也颁示中外:稽核文牍处职能扩展,增设“军需审计”、“漕运监管”二司,秩级提升,直接对皇帝负责。沈涵以原职统领,赏赐金银绸缎若干。
这无疑是巨大的信任与殊荣,但也将沈涵和稽核处彻底推向了风口浪尖。
颁旨太监走后,沈涵独自一人坐在衙署正堂,看着手中那份沉甸甸的圣旨,脸上并无多少喜色。阳光透过窗棂,照在光洁的地板上,映出他略显孤单的身影。
周算盘抱着一摞新整理的账册进来,看着他的样子,忍不住问道:“头儿,咱们……这是赢了,对吧?”
沈涵抬起头,望着窗外湛蓝的天空,目光似乎要穿透那无垠的穹顶,看到更深邃的地方。
“赢了一局而已。”他轻声说道,仿佛在回答周算盘,又仿佛在告诉自己,“数据可以厘清账目,可以揭露罪行,甚至可以扳倒权相。但它,能算尽这人心,能填平那欲望的沟壑吗?”
他收回目光,看向周算盘,脸上重新浮现出那种属于稽核处领事的、冷静而坚定的神色。
“胡惟庸倒了,但‘永昌号’背后真正最早的那些影子,还没有完全现身。‘淮右布衣’的印记,陛下将其封存,是终结,还是另一种开始?”
“我们的路,还长得很。”
他拿起手边的拐杖,支撑着站起身。
“走吧,老周。还有太多的账目,等着我们去算清楚。”
堂外,阳光正好,但沈涵知道,在这煌煌天日之下,仍有阳光照不到的角落,仍有算盘声无法触及的幽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