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沧像一摊烂泥般被两名锦衣卫力士拖出奉天殿，那本蓝皮账簿依旧静静躺在御案之上，仿佛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所有心怀鬼胎的官员不敢直视。
“退朝——”
司礼监尖细的嗓音划破了令人窒息的寂静。百官如蒙大赦，躬身行礼，而后沉默地、鱼贯地退出大殿。无人交谈，连眼神都尽量避免接触。
今日这场朝会，已不仅仅是杀了一只鸡，更是将一把名为数据的尺子，明晃晃地悬在了所有猴子的头顶。这把尺子，不讲情面，不问出身，只认冰冷的数字。
沈涵落在队伍末尾，步履沉稳。他能感受到背后无数道视线，有敬畏，有嫉恨，更有深深的忌惮。刚走出殿
门，一名小内侍便悄无声息地靠了过来，低眉顺眼：“沈领事，陛下口谕，请您御书房觐见。”
乾清宫西暖阁内，朱元璋已换下朝服，着一身寻常的靛蓝盘领袍，正背着手站在一幅巨大的《大明混一图》前。听见通传，他并未回头，只是淡淡道：“来了。”
“臣，沈涵，叩见陛下。”沈涵依礼参拜。
“起来吧。”朱元璋转过身，脸上看不出喜怒，目光落在沈涵身上，锐利如鹰，“今日之事，办得利落。郑沧，不过一朽木，推倒了便推倒了。”
“全赖陛下圣心独断，雷霆万钧。”沈涵垂首道。他深知，没有皇帝最后拿出那本账簿的致命一击，光靠他口头报出的那几个数字，最多让郑沧狼狈，未必能使其彻底崩溃。
朱元璋哼了一声，走到御案后坐下，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郑沧倒了，工部暂时会安分些。但你那《物料基准新则》，真要推行下去，碰到的不会只有一个郑沧。各地州府，卫所军营，漕运关口……那里面的‘实务’，比工部衙门里的水深得多。”
“臣明白。”沈涵应道，“新则如同开凿新渠，旧有河道淤塞百年，自有其盘根错节的生态。非有足够水力，难以冲刷干净。今日朝会，陛下已赐下这开山辟石之力。”
这话说得委婉，却点明了核心——皇帝的强力支持，是新则能否推行的关键“水力”。
朱元璋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满意，他喜欢这种既懂做事，也懂借势的臣子。“水力朕可以给，但这渠具体怎么开，开到何处，会遇到哪些顽石暗礁，需得你沈涵自己去勘测，去疏通。”他话锋一转，忽然问道，“刘伯温近来，可还与你下棋？”
沈涵心中微凛，知道皇帝耳目灵通，自己与诚意伯的那点交往定然瞒不过他，便如实回答：“诚意伯偶召臣手谈，多以棋理喻事，臣受益良多。”
“嗯。”朱元璋不置可否，目光重新投向那幅巨图，手指点在应天府的位置，然后缓缓向南，划过长江，最终落在扬州府，“新渠要开，旧港也得看看。有些船，以为躲在旧港里，借着芦苇遮掩，朕就看不见了。”
扬州！
沈涵心头一跳。皇帝果然也注意到了那条线索，甚至可能知道得更多。他谨慎地没有接话，只是静静听着。
“去吧。”朱元璋挥了挥手，“把新则给朕实实在在地铺开。让朕看看，你这套‘管理学’，到底能管出个什么清明世道来。”
“臣，遵旨。”
沈涵退出御书房，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他深深吸了口气，皇帝的态度很明确：支持他开“新渠”（推行新则），但也提醒他别忘了“旧港”（扬州）可能藏着的隐患。这是一种鞭策，也是一种考验。
回到稽核文牍处，气氛与往日截然不同。虽然依旧忙碌，但每个书吏、干事脸上都带着一股压抑不住的振奋。
朝堂上的消息早已长了翅膀般飞回来，领事大人当着百官和陛下的面，用数据将工部侍郎问得瘫软在地，周书吏更是被特赐上殿，这对于一直以来被视为“另类”、“孤臣”的稽核处而言，无异于一剂强心针。
“大人！”周算盘迎了上来，脸上还带着些不自然的潮红，显然能上奉天殿对他这个习惯埋首数字的人来说，冲击不小。他手里拿着一份刚整理好的文书，“这是根据陛下示下的工部账目，初步核算出的各府州物料价格异常名录，请大人过目。”
沈涵接过，快速浏览，上面罗列了十几个州府，在木材、石料、铁器等项目上，都存在与基准严重不符的报价，其中，扬州府在盐引相关物料（如筑盐仓的青砖、捆扎的麻绳）上的价格，尤为扎眼。
“很好。”沈涵将文书收起，“以此为据，起草发给相关州府的质询公文，要求他们限期说明缘由。同时，将《物料基准新则》连同今日朝会结果，明发天下。”
“是！”周算盘声音洪亮，转身就去安排。
吴愣子挎着刀走过来，低声道：“大人，赵四那边有消息传回。”
“怎么说？”
“他顺着‘裕和昌’的线摸了一下，那家绸缎庄背景不简单，明面上的东家是个徽商，但背后似乎有应天府某位勋贵的影子。而且，‘裕和昌’与扬州几个大盐商，确有资金往来，数额不大，但很频繁。”
勋贵？盐商？沈涵眉头微蹙。这潭水，果然越来越深了。胡惟庸是文官集团的魁首，而如今浮现的线索，似乎开始指向开国勋贵集团和掌控帝国经济命脉的盐业。
他沉吟片刻，对吴愣子吩咐道：“让赵四谨慎为上，暂时不要打草惊蛇，重点查清资金往来的具体名目和最终流向。另外，你去调阅所有与扬州盐务有关的陈年档案，尤其是涉及勋贵子弟或旧部参与其中的。”
“明白！”吴愣子领命而去。
沈涵独自走进自己的值房，关上门。窗外，是紫禁城层层叠叠的金色琉璃瓦，在夕阳下泛着光。
新渠要开，旧港要查。
工部的阻力暂时被打压，但扬州的迷雾才刚刚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