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成了最好的掩护。稽核文牍处后院一间临时辟出的、门窗紧闭的值房内，灯火通明，气氛压抑。
王司库被吴愣子像提小鸡一样请了回来，此刻瘫坐在一张硬木椅子上，面无人色，浑身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
他只是一个微末小吏，何曾见过这等阵仗？尤其当吴愣子将他偷偷摆弄碎砖标记，以及与那“干净鞋子”苦力接头的细节一语道破时，他最后一点侥幸也彻底粉碎。
沈涵没有坐在主位，而是站在阴影里，让周算盘将一沓沓核算清晰的账目、出入库记录比对、损耗异常清单，一样样摆在王司库面前的桌子上。纸张翻动的哗啦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
“王大有，河南开封府人，永乐二年入工部将作监，任西角库司库至今。”周算盘的声音平板无波，像是在诵读一段与己无关的文字，“家有老母在堂，一妻二子居于京城南郊榆树巷。上月，你名下突然多出一处京郊三十亩水田，地契来源，经查与城南‘利通’车马行有关，而该车马行，近半年来承接了工部七项工程六成的物料运输。”
数据如刀，刀刀见血。王大有额头上的冷汗汇成股流下，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说吧。”阴影里，沈涵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洞穿人心的力量，“是你自己贪心不足，还是上面有人指使？那些被掉包的松木、青砖，次品从何而来？差价又流向了何处？说出来，你的家小，或可无恙。”
最后几个字，像是一把重锤，敲碎了王大有最后的心防。他猛地从椅子上滑落，跪倒在地，涕泪横流：“上差明鉴！上差明鉴啊！小的……小的也是被逼的！是……是李员外郎！是他在背后指使！次品是他找来的渠道，差价……差价大部分都孝敬给了他，小的……小的只拿了一点跑腿钱啊！”
李员外郎？工部营缮清吏司的员外郎，李崇文？一个从五品的官员？沈涵与周算盘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判断：不够。一个员外郎，还撑不起这么大规模、这么隐秘的掉包链条，也未必有胆量在郑沧刚倒、新则初立的风口上顶风作案。
“李崇文？”沈涵的声音依旧平静，“他上面，还有谁？”
王大有哭声一滞，眼神闪烁，显然知道更多，却又不敢说。
就在这时，值房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赵四风尘仆仆地推门而入，他甚至没看地上跪着的王大有，径直走到沈涵身边，附耳低语了几句，同时将一小卷用油纸包裹的东西塞进沈涵手里。
沈涵展开油纸，里面是几张质地特殊的桑皮纸碎片，边缘焦黑，似乎是从火中抢出来的，上面残留着一些模糊的字迹和半个印章痕迹。赵四低声道：“扬州广盈仓附近找到的，一个更夫捡到，说是前几日夜里有人偷偷焚烧账册，他没烧干净。上面有‘平准’、‘折色’字样，还有半个……像是内官监的印。”
内官监？！宫里宦官的手，竟然也可能伸到了扬州的漕运仓？
几乎同时，周算盘也拿着一份刚收到的公文快步走近，脸色凝重：“大人，漕运总督府回文了。”
沈涵接过一看，公文措辞恭敬，表示一定配合稽核处巡查，但字里行间却透着一股推诿拖延之意，强调漕运事务繁杂，各仓分布零散，需“徐徐图之”，并建议将巡查日期推后两月。
漕督府在拖延！他们不想稽核处现在就去碰广盈仓！
跪在地上的王大有虽然没听清具体内容，但察言观色，感觉到屋内气氛因这突如其来的两份东西而变得更加凝重，他眼珠乱转，似乎看到了某种机会，或是感到了更大的恐惧。
沈涵的目光从漕督府的公文，移到那焦黑的桑皮纸碎片，再落到王大有的脸上，三者仿佛在瞬间串联了起来。工部的掉包案，扬州的广盈仓，内官监可能的影子，漕督府的异常拖延……这些看似分散的线索，背后似乎隐隐指向同一个更深、更黑暗的漩涡。
他缓缓走到王大有面前，蹲下身，目光如两盏寒灯，照进他恐惧的眼底：“王大有，你现在说的每一个字，都关乎你和你家人的性命。李崇文上面，到底是谁？你们掉包得来的钱财，除了李崇文，最终流向了哪里？是京城，还是……扬州？”
“扬州”二字出口，王大有的瞳孔猛地一缩，脸上血色尽褪，像是听到了某种极度恐怖的词汇。
看着他这反应，沈涵心中已然有数。他站起身，对吴愣子淡淡道：“看好他。给他纸笔，让他把知道的，所有经手的人、事、钱款流向，一字不漏地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