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案上那枚突兀出现的贝壳,如同无声的惊雷,在沈涵心中炸开。寒意并非来自贝壳本身,而是来自这背后所代表的、无孔不入的监视与掌控。
对方不仅清楚他掌握着关键信物,更能在他刚刚离开的短暂间隙,将这枚“回应”精准地置于他案头!这衙署之内,恐怕远不止一个吴算盘!
他强压下立刻冲去耳房揪住吴算盘的冲动。此刻发作,除了打草惊蛇,毫无益处。对方既然敢如此明目张胆地示威,必然已做好了应对的准备。
沈涵缓缓坐回椅中,将两枚贝壳并排放在一起。
一大一小,一来自海外荒岛,带着血腥与未知;一来自咫尺之遥的耳房,带着嘲讽与杀机。烛光下,那蛇形缠绕的花纹仿佛活了过来,冰冷地注视着它。
他必须比对方更沉得住气。
他没有动那枚新出现的贝壳,也没有再试图去监听耳房的动静,只是如同往常一般,继续翻阅着无关紧要的文书,直到天色微亮,才仿佛疲惫不堪地伏案小憩。
清晨,衙署逐渐恢复活力。吏员们陆续到来,开始新一日的忙碌。
沈涵“醒”来,若无其事地处理公务,甚至召见王砚,商讨了几句关于盐课核查的细节,目光却始终留意着耳房的动静。
辰时已过,耳房依旧房门紧闭。
沈涵心中疑云渐生,唤来一名书吏:“去请吴先生过来,昨日他核算的那批盐引数据,本官有些疑问。”
书吏应声而去,片刻后回报:“大人,耳房内无人,吴先生的随身物品也不见了。门房说,天未亮时,吴先生便称家中有急事,匆匆离去了。”
果然走了!沈涵面色不变,心中却是一沉。这吴算盘,如同鬼魅,来去无踪,只留下两枚冰冷的贝壳和满室的疑云。
他立刻下令,以核查盐引档案需要为由,封锁耳房,任何人不得进入。同时,他亲自带着王砚和两名绝对可靠的侍卫,进入耳房仔细搜查。
耳房内收拾得异常干净,几乎找不到任何个人留下的痕迹。桌案、书架、地面,都被擦拭过。然而,在挪开那个沉重的榆木书架后,王砚眼尖,在墙角与地板接缝的阴影里,发现了一小片被揉皱、几乎与灰尘同色的纸团。
沈涵小心地展开纸团,上面是用极细的笔触画出的、看似杂乱无章的一些线条和点状标记。但在沈涵眼中,这些标记却隐隐构成了一副简略的……地图轮廓?其中几个点被特意加重,其中一个点的旁边,还用更细微的笔触画了一个小小的贝壳图案!
“这是……海图?”王砚低呼。
沈涵目光锐利,紧紧盯着那几个被加重的点。其中一个的位置,与之前暗探回报的、发现谢九船队痕迹的荒岛方位,大致吻合!而另外几个点,则散布在更广阔的南洋海域。
这难道是……“海蛇帮”或者说那条“商海之蛟”在海上活动据点或航路的示意图?!吴算盘故意留下的?还是他不慎遗落的?
无论是哪种可能,这份意外获得的“海图”,其价值都难以估量!
“立刻临摹下来!原图妥善保管!”沈涵压下心中的激动,沉声吩咐。
就在此时,衙署外忽然传来一阵喧哗。一名侍卫快步进来禀报:“大人,宫里有旨意到!”
沈涵心中一凛,整理衣冠,快步走出耳房。只见一名司礼监太监手持黄绫谕旨,站在院中,身后跟着数名内侍。
“陛下口谕,”那太监尖细的声音响起,“着都察院右佥都御史、清厘稽核总办沈涵,即刻入宫,于武英殿见驾。钦此。”
“臣领旨。”沈涵躬身接旨,心中念头飞转。这个时候突然召见,是因为收到了他关于海外线索的密报?还是因为……周王府那边,皇帝“自有处置”有了结果?
他不敢怠慢,吩咐王砚继续主持衙署事务,严密封锁耳房发现海图的消息,随后便跟随传旨太监匆匆入宫。
再次踏入武英殿暖阁,气氛与上次密奏时截然不同。朱元璋依旧坐在榻上,但殿内却多了一人——蒋瓛垂手肃立在侧,面色凝重。而在地上,跪伏着一名身穿囚服、披头散发、浑身颤抖的中年宦官。
沈涵目光扫过,认出那宦官正是周王府的内侍监之一,姓钱,之前赵无疾提供的名单上有他的名字!
“沈涵,你来看看,此人你可认得?”朱元璋的声音平淡,却带着一股山雨欲来的压迫感。
“回陛下,此人似是周王府内侍监钱某。”沈涵谨慎回答。
“嗯。”朱元璋冷哼一声,对那钱内侍道,“把你刚才招认的,再说一遍。”
那钱内侍早已吓得魂飞魄散,磕头如捣蒜,涕泪横流:“陛下饶命!奴婢招,奴婢全都招!是……是王府长史逼奴婢做的!是他让奴婢利用采买之名,与那‘丰豫行’暗中勾结,将王府的用度银子,还有……还有殿下刊印医书的部分款项,通过他们运作,放贷生息,所得利润……长史拿了大头,只分给奴婢一点汤水……奴婢罪该万死!但奴婢真的不知道他们竟然敢谋逆啊陛下!”
他声嘶力竭地哭喊着,将所有罪责都推给了已然在押的王府长史,将自己描绘成一个被胁迫、只贪图小利的从犯。
沈涵静静听着,心中明了。这就是皇帝“自有处置”的结果——抛出几个王府属官作为替罪羊,将周王本人从此案中彻底摘出来。至于这钱内侍的供词有几分真几分假,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皇帝需要这个结果来维护皇室体面,稳定朝局。
“听到了?”朱元璋看向沈涵,目光深邃,“王府蠹虫,借王爷之名,行贪墨之举,已交由宗人府与刑部严办。周王驭下不严,朕已下旨申饬,令其在府中闭门思过。”
“陛下圣明。”沈涵躬身道。他明白,关于周王的调查,到此为止了。皇帝用这种方式,为陆上这条线索画上了一个句号。
“至于你查到的海外线索……”朱元璋话锋一转,语气变得冰冷而锐利,“朕已看过。海寇余孽,勾结奸商,竟敢觊觎天朝,罪不容诛!蒋瓛!”
“臣在!”蒋瓛立刻应声。
“着你即日抽调水师精锐,会同沿海卫所,以演练为名,向那片海域靠拢!给朕盯死了!一旦发现叛党巢穴,或那谢九船队踪迹,不必请示,即刻剿灭!朕要看到‘海蛇’的头,挂在桅杆上!”
“臣,遵旨!”蒋瓛眼中闪过嗜血的寒光。
雷霆般的军事部署!皇帝显然动了真怒,要用最直接、最暴烈的方式,将海上的威胁连根拔起!
“沈涵,”朱元璋的目光再次落回他身上,“陆上清查,依律继续。海上之事,自有蒋瓛处置。你,当好你的差,有些线,不必再跟了。”
这话语中的警告意味,不言而喻。皇帝在告诉他,周王府的线到此为止,海上的军事行动也无需他插手。他的舞台,被严格限定在了陆地上的“清厘稽核”范畴。
“臣,明白。”沈涵低头领命。他知道,这是帝王心术,是平衡与掌控。但他更知道,那两枚冰冷的贝壳和耳房中发现的简陋海图,意味着那条“商海之蛟”的阴影,远未散去。
退出武英殿,与蒋瓛并肩走在宫道上。
蒋瓛低声道:“沈老弟,海上风急浪高,你且在岸上安心。陛下此番决心已定,那些魑魅魍魉,蹦跶不了多久了。”
沈涵点头,心中却思绪翻腾。皇帝的处置干净利落,斩断了可能动摇国本的周王线索,也以雷霆之势扑向海外巢穴。看似一切都在掌控之中。
但吴算盘的来去无踪,那枚突然出现的贝壳,还有海图上那些未知的标记……都让他隐隐感到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