鸠山彦那通看似关怀、实为敲打的电话,像一盆掺着冰碴的冷水,从宋梅生的头顶浇下,让他从药品初步得手的短暂兴奋中彻底清醒。他意识到,自己如同在悬崖边踩着钢丝跳舞,而黑暗中有不止一双眼睛正盯着他,随时可能剪断那根细丝。
时间,成了最奢侈也最致命的东西。药品必须在鸠山或者杉野找到确凿证据前运出去,多滞留一刻,就多一分全军覆没的危险。
当天深夜,宋梅生再次秘密会见了“掌柜”孙永昌。地点不在昌隆杂货店,而是在道里区一个早已废弃的教堂地下室。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霉味和灰尘的气息,只有一盏马灯散发着昏黄摇曳的光,将两人的影子拉长,扭曲地投在斑驳的墙壁上,宛如鬼魅。
“情况有变,必须提前行动。”宋梅生开门见山,声音在地下室里带着回音,更添几分凝重,“鸠山可能已经起了疑心,最迟明天晚上,第一批药品必须启运。”
孙永昌布满皱纹的脸上肌肉紧绷,他蹲在地上,就着马灯的光,仔细看着宋梅生带来的简化版运输路线图。“这么急?接应的同志原本计划后天凌晨才能到达指定位置。而且,这条路线……是不是太险了?”他的手指点在地图上一条蜿蜒伸向山区的细线。
“险,但可能是唯一的机会。”宋梅生语气斩钉截铁,“常规路线肯定被盯死了。我选的这条,是利用给城外日军据点运送补给的‘专用通道’。每周有一次车队往松峰口据点送给养,主要是粮食、被服,还有……阵亡日军的骨灰盒。”
孙永昌倒吸一口凉气:“你要用运骨灰的车?”
“没错。”宋梅生眼中闪过一丝冷酷的光,“检查站的日军对这类车辆,出于对‘英灵’的敬畏,检查会相对宽松,尤其是对密封的骨灰盒。我们已经秘密改造了几个特制的骨灰盒,下层夹层可以藏放药品。奎宁和磺胺粉体积小,重量轻,正好合适。”
这个计划大胆、疯狂,甚至有些亵渎死者,但却精准地抓住了日军的心理弱点。孙永昌看着宋梅生,这个年轻人的胆量和心思之缜密,再次让他感到心惊,也让他看到了希望。
“司机和押运的日军怎么办?”孙永昌问到了最关键的问题。
“司机是我们的人,王大力找来的,绝对可靠,家里老小都在我们控制下。押运的是日本兵,一共四个,这是变数。”宋梅生压低声音,“所以,我们需要一场‘意外’。在车队经过黑瞎子沟那段险路时,制造一场不大不小的山体滑坡或者车辆故障,让车队短暂停滞。我们的人会趁机接应,快速转移药品。然后,司机会解释因为‘意外’耽搁,骨灰盒在颠簸中有些许损坏,但‘英灵’无恙。只要药品成功转移,几个日本兵不会去仔细检查空了的骨灰盒。”
孙永昌沉默了片刻,重重地点了点头:“好!就按你说的办!我立刻通知山里的同志,改变接应时间和地点。黑瞎子沟那边,我派人先去布置,制造落石的痕迹。”
“记住,”宋梅生紧紧抓住孙永昌的胳膊,力道之大,让老孙感到生疼,“行动一定要快!如闪电般开始,如露水般消失。绝不能恋战!我们的目标是药品,不是杀敌!”
“明白!”孙永昌感受到宋梅生手上的力量和决绝,用力回握了一下。
计划已定,剩下的就是执行。宋梅生回到警察局,如同什么都没有发生,甚至更加勤勉地处理公务,对杉野准尉后续索要“送检批文”的要求,也以“档案室整理,需稍等两日”为由巧妙拖延。他不能表现出任何异常。
第二天傍晚,残阳如血,将哈尔滨的屋顶染上一层凄艳的红。警察局后院,三辆蒙着帆布的卡车已经准备就绪。王大力穿着司机的工装,帽檐压得很低,对宋梅生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另外两辆卡车的司机也是精心挑选的,看似普通,眼神却透着精干。
四个负责押运的日本兵懒散地站在车旁,嘻嘻哈哈地说着什么,步枪随意地背在肩上。带队的是个叫小林的一等兵,嘴里叼着烟,看着缓缓走来的宋梅生和后勤的一个股长,才勉强站直了些。
“宋副局长。”后勤股长恭敬地报告,“车辆和物资都已检查完毕,可以出发了。”
宋梅生点了点头,目光扫过那三辆车,最后落在中间那辆运送“特殊物资”——主要是那几个特制木箱的卡车上。他走到小林一等兵面前,脸上带着和煦的笑容,用熟练的日语说道:“小林君,辛苦你们了。松峰口据点路途较远,山路难行,务必注意安全。这些是为帝国捐躯的勇士们的英灵,一定要平安送达。”
说着,他竟从口袋里掏出几包“老刀牌”香烟,塞到小林和另外几个日本兵手里。“路上提提神。”
小林一等兵愣了一下,显然没想到这个中国副局长如此客气,还给他们发烟。他接过烟,脸上露出一丝不太好意思的笑容,僵硬地说了句:“阿里嘎多!副局长放心!”另外几个日本兵也纷纷道谢,气氛一时显得颇为“融洽”。这种小恩小惠,有时能起到意想不到的效果。
宋梅生又叮嘱了司机王大力几句“注意安全,小心驾驶”的套话,便挥手让他们出发了。看着三辆卡车喷着黑烟,缓缓驶出警察局后院,融入哈尔滨暮色渐深的街道,宋梅生背在身后的手,悄悄握成了拳头,掌心全是汗。
他知道,戏台已经搭好,锣鼓已经敲响,主角已经上场。而他自己,这个躲在幕后的导演,现在能做的,只有等待。等待那条“死亡运输线”上传来的消息,或是捷报,或是……噩耗。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宋梅生待在办公室里,看似在批阅文件,实则一个字也看不进去。每一秒都如同在油锅里煎熬。他设想着各种可能出现的意外:检查站突然严格盘查、车辆出现故障、遭遇土匪、甚至王大力他们被日本兵识破……
夜幕彻底笼罩了哈尔滨,窗外灯火零星,更显寂静得可怕。突然,办公桌上的电话猛地炸响,尖锐的铃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
宋梅生心脏狂跳,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他深吸一口气,努力让声音保持平稳,拿起话筒:“喂?”
电话那头,传来王大力刻意压低却难掩惊慌的声音:“副局长……出……出事了!车队在黑瞎子沟遇到山体滑坡,一块大石头砸中了中间那辆车!车头损毁严重,无法行驶!骨灰盒……骨灰盒有几个摔落在地,好像……好像有损坏!”
宋梅生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山体滑坡?真的是意外,还是孙永昌安排的人失手了?骨灰盒损坏?!这意味着什么?
“人员伤亡呢?”宋梅生强迫自己冷静,急声问道。
“我们几个没事,就是吓了一跳。皇军……皇军有一个被飞石擦伤了胳膊,不严重。”王大力喘着气回答。
“听着!”宋梅生语速极快,声音严厉,“保护好现场,尤其是那些骨灰盒!我立刻联系最近的皇军巡逻队和维修站去支援你们!在我的人到达之前,原地待命,保持警戒,不许任何人靠近那辆损坏的车辆!明白吗?!”
“明……明白!”王大力连忙应道。
挂断电话,宋梅生立刻又拨通了另一个号码,那是他早已准备好的后手——一个与警察局关系密切、实则被地下党影响的汽车维修厂。他用不容置疑的语气命令他们立刻派出最好的技师和拖车,赶往黑瞎子沟。
做完这一切,他瘫坐在椅子上,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计划出现了最不希望看到的偏差!骨灰盒损坏,药品是否暴露?那几个日本兵会发现异常吗?孙永昌派去接应的人,是否已经趁乱得手?还是被这场意外打乱了全部部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