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KIc走廊里,消毒水的味道似乎已经渗入了墙壁。李明远和其他71位“初代灌装者”陆续从各自的手术静滞室中被引导出来。每个人的左耳上方,都多了一个微小的、肤色几乎一致的接口盖板,那是通往他们“新大脑”的物理门户,也是他们身份最显眼、也最隐秘的烙印。
他们被集中到一个宽敞明亮的观察大厅。巨大的落地窗外是日内瓦冬日的阴郁天空,与室内恒温恒湿、充满未来感的环境形成鲜明对比。没有欢呼,没有庆祝。一种混合着疲惫、奇异亢奋和隐隐不安的沉默笼罩着人群。他们互相打量着,眼神中带着一种心照不宣的“同类”感,却又夹杂着对新身份的陌生和对彼此领域的好奇。
“感觉怎么样,李工?”一个戴着眼镜、身材瘦削的男人走到李明远身边,低声问道。李明远认出他是申请“高级聚变堆芯维护工程师”的赵志远,在之前的筛选评估中表现出了惊人的冷静逻辑。
“脑子里……很满。”李明远摸了摸后脑,指尖触碰到那微凉的凸起,又迅速放下,“像塞进了一整个图书馆,而且是立刻就能‘懂’的那种。你呢?”
“一样。”赵志远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眼神锐利而专注,仿佛在检视着无形的蓝图,“反应堆参数、能量流图谱、故障树分析……以前需要几个月推导验证的东西,现在就像呼吸一样自然。但……”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总觉得不是‘自己’想出来的。像穿了一件别人的衣服,非常合身,但你知道它不是你的皮。”
李明远深有同感地点点头。这就是灌装知识的悖论,赋予你力量,却让你怀疑这力量是否真正属于“我”。
很快,穿着联合政府制服的工作人员引导他们进入下一个环节:术后精神评估测试。
测试在一间间独立的静音舱内进行。舱内布置简洁,只有一张舒适的椅子,一个嵌入桌面的触摸屏,以及天花板上几个不起眼的传感器节点。Stc的机械贤者投影并未出现,但所有人都能感觉到,那双无形的、数据构成的眼睛,正无处不在。
测试题出现在屏幕上。题目并不复杂,甚至可以说简单得有些出乎意料。
“请描述你此刻的情绪状态(三个词以内)。”
“看到‘红色’这个词,你脑海中第一个联想到的具体事物是什么?”
“请回忆一件童年让你感到纯粹快乐的小事(无需描述细节)。”
“如果必须牺牲个人利益以保障‘方舟计划’核心目标的推进,你的态度是?”
“对‘知识灌装技术’本身,你现在最强烈的感受是?”
“请用一句话概括你对未来的期望。”
……
没有专业知识考核,没有逻辑推理难题。问题直指内心,直指情绪,直指自我认知和价值观的底层。李明远看着屏幕,手指悬在触摸屏上方。他发现自己可以极其“流畅”地回答
“平静,充实,期待。”——这是他“觉得”自己应该有的状态。
“火焰,能量核心。”——这是作为冶炼工程师最直接、最“专业”的联想。
“和父亲在夏夜看星星。”——这个记忆片段清晰涌现,但伴随的温暖感却像是隔着一层磨砂玻璃,真实又模糊。
“无条件支持。”——这个回答几乎是瞬间弹出,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坚决,甚至压制了他内心一丝本能的犹豫。
“感激,工具。”——感激Stc和联合政府给予的“能力”,同时清晰地认知其“工具”属性。
“在火星熔炉旁,看着人类的第一块真正意义上的异星合金诞生——精金”——目标明确,指向性极强。
他答得很快,很“标准”。但这种“标准”本身,让他感到一丝寒意。他知道,这些回答未必是百分百发自他灵魂深处未经修饰的本能,而是经过了脑中那个新植入的“专家”思维的过滤和“优化”。测试的目的显然不是考察灌装的知识是否有效——Stc的计算早已确认那是100%成功的——而是在监测灌装过程本身是否引发了不可控的精神异变、认知扭曲或深层的人格解离。他们在评估这些“容器”的稳定性。
如同Stc冰冷逻辑所预言的那样,72份评估报告在测试完成后几分钟内便生成了。结果显示:所有受试者精神状态稳定,无显着人格解离迹象,对灌装知识的认知清晰(明确其工具性),价值观核心未检测到颠覆性偏移(均高度倾向于服务“方舟计划”)。风险可控,符合预期。
当最终结果被宣布时,人群中响起一阵压抑的、如释重负的叹息,随即又被一种新的使命感取代。他们通过了。他们被证明是“合格”的。联合政府没有浪费资源,他们即将奔赴前线。
离开KIc时,天色已近黄昏。阴沉的天空下,一支由数辆低调但坚固的磁悬浮大巴组成的车队,安静地停在专用通道上。没有记者,没有围观群众,只有荷枪实弹、面无表情的联合政府安保人员。气氛肃穆得如同执行一项军事任务。
李明远坐在靠窗的位置,看着熟悉的城市景观在车窗外飞速倒退。高楼大厦的霓虹开始点亮,街道上人流车流如织,节日残留的红色装饰在暮色中显得有些黯淡。一种强烈的割裂感油然而生。窗外的世界,是平凡、琐碎、带着烟火气的“旧世界”。而他们这72个人,连同脑子里那个冰冷的接口和满溢的“不属于自己”的知识,正被送往一个充满高压、未知和冰冷金属的“新世界”——火星。
“感觉像被流放吗?”旁边的赵志远忽然低声问。
李明远愣了一下,摇摇头,“不,更像是……被征召了。去一个我们既熟悉又陌生的战场。”他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武器已经发下来了,只是还不知道怎么用才最顺手。”
赵志远沉默地点点头,目光也投向窗外,镜片上反射着流动的光影。
旅程是漫长而沉默的。大巴将他们直接送达一个戒备森严的军用空港。没有候机大厅的喧嚣,他们被引导着直接登上一架通体漆黑、造型锐利、散发着强大推进器能量余温的巨型空天运输机——联合政府的“夜枭”级高速运输舰。机舱内没有舒适的座椅,只有成排坚固的、带有缓冲束缚装置的乘员固定架,冰冷的金属质感扑面而来。这是为效率和安全设计的“工具舱”,而非舒适的客舱。
引擎低沉的咆哮逐渐增强,机体在强大的推力下微微震动。透过狭小的舷窗,李明远看到地面在加速远离,城市的灯火迅速缩小、模糊,最终被厚重的云层吞没。当飞机穿透云层,跃入平流层之上的高空时,无垠的黑暗和璀璨的星河瞬间占据了整个视野。那种渺小感与置身宏大宇宙的奇异感交织在一起,冲击着每一个人的心灵。他们不再是地球上一个平凡的个体,而是承载着人类文明火种跨越星海的“初代灌装者”。
飞行异常平稳,但内心的波澜却难以平息。有人闭目养神,试图平复思绪;有人拿出个人终端,反复查阅即将负责的火星项目资料,那些曾经晦涩难懂的技术参数,如今清晰得如同母语;还有人只是怔怔地望着舷窗外永恒的黑暗,眼神复杂。兴奋、忐忑、使命感、以及对未知未来的恐惧,在狭小的机舱里无声地流淌。
经过数小时的飞行,机舱内响起柔和但清晰的提示音,“即将抵达目的地:巴别塔同步轨道接驳平台。请所有乘员做好对接准备,保持束缚状态。”
李明远精神一振,和其他人一样,努力透过舷窗向外望去。
起初,视野中只有深邃的宇宙背景和远处细小如沙砾的星辰。但很快,一个难以用语言形容其宏伟的物体,如同从宇宙画布上生长出的巨树,缓缓占据了整个视野。
巴别塔!
它不再仅仅是新闻图片或视频里的影像。当亲眼目睹时,其带来的视觉冲击力是毁灭性的。那根本不像一座建筑,更像是一条由人类意志和科技锻造成的、连接大地与群星的钢铁脊梁!从下方地球大气层边缘那巨大的、闪烁着无数灯光的地面基座开始,塔身以不可思议的直径向上延伸,穿过稀薄的大气,穿过近地轨道繁忙的空域,一直刺入同步轨道的深空之中。塔体表面覆盖着密集的太阳能帆板阵列、散热格栅、信号收发阵列以及各种功能不明的巨型外挂结构,在恒星的照耀下闪烁着冰冷而复杂的金属光泽。
越靠近同步轨道层,越能感受到它的庞大。巨大的轨道港口如同塔身上生长的金属花瓣,无数大小不一的飞船如同工蜂般围绕着它起降、停泊、进行物资转运。其中一些飞船的规模远超他们乘坐的“夜枭”,但在巴别塔面前,依然渺小得如同尘埃。
李明远感到一阵窒息般的震撼。这就是人类文明在绝望中凝聚出的伟力!这就是他们将要踏上的、通往新战场的跳板!巴别塔不仅是一座建筑,它本身就是一座丰碑,是人类向宇宙宣告自身存在的号角,也是他们这72个被“加速”制造出来的“工具”,即将汇入的钢铁洪流。
运输机在精密的导航下,如同归巢的鸟儿,轻盈而准确地滑向其中一个巨大的港口对接臂。轻微的震动传来,机体被牢牢捕获、锁定。束缚装置自动解除。
“G序列人员,请携带个人物品,依序离机。前方闸门开启后,请前往指定区域集合,等待下一步引导。” 机舱广播响起。
舱门缓缓开启。一股与KIc手术室相似、但更加宏大、更加冰冷的混合气息(金属、臭氧、真空隔绝后的“洁净”空气)涌入机舱。门外,是一条灯火通明、充满工业美学的巨大通道,通道两侧是厚重的防爆观察窗,可以看到港口内部停泊的庞然巨舰和繁忙的自动化装卸机械。
72个人,深吸一口气,带着手术后的疲惫、测试通过的释然、旅途的劳顿,以及面对巴别塔和未知火星的无比忐忑,踏出了运输机。他们的脚步踩在巴别塔冰冷的金属甲板上,发出轻微的回响。这里,是地球的终点,也是星辰大海真正的起点。他们即将在这里,登上那艘名为“千黯号”的人类方舟,前往那个红色的、承载着人类最后希望的星球。
巨大的太空电梯轿厢平稳地停靠在轨道层的对接枢纽,发出沉闷的金属契合声。气压平衡指示灯由红转绿。厚重的多层合金闸门带着液压系统的嘶鸣缓缓滑开。
一股混合着臭氧、洁净空气循环剂和冰冷金属的气息扑面而来。门外,并非预想中灯火通明的宽敞通道,而是一条通往庞大舰体腹部的、深邃而充满工业感的连接甬道。甬道尽头,是另一扇开启的、更为厚重的舰用级气密门,门后是千黯号庞大舰体阴影的一部分。
七十二名初代灌装者,穿着统一的深灰色工装,佩戴着代表“G序列”的徽章,列队站在轿厢出口。他们脸上混杂着长途太空旅行的疲惫、即将踏上火星的兴奋,以及难以抑制的紧张与好奇。目光穿过连接甬道,聚焦在千黯号那扇敞开的舱门处。
那里,站着两个人影。
左侧,是Stc。它的机械贤者投影一如既往的稳定、清晰。红袍的褶皱在舰内微弱的气流模拟下似乎微微拂动,金属面容毫无表情,眼部传感器散发着恒定而微弱的蓝光。它静静地悬浮在那里,如同一个来自远古的、承载着无尽智慧的图腾。无需言语,它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强大的象征——知识的源泉,技术的巅峰,人类文明在绝望中抓住的救命稻草。初代灌装者们看向它的目光充满了敬畏、感激,甚至是一丝不易察觉的狂热。他们能站在这里,很大程度上正是因为这位“红人”提供的技术。
然而,当他们的目光移到Stc右侧的那个人身上时,气氛瞬间变得微妙起来。
林江
他并非以全息投影的形式出现,而是真身。穿着千黯号舰长那身笔挺、深蓝近黑的制服,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或勋章,只有左胸处一个简约的千黯号徽记。他站得笔直,如同插在甲板上的一柄利刃,双手自然地垂在身侧。
初代灌装者们心中关于这位(传奇人物)的模糊想象,在见到真容的瞬间被具体化,又被一种无形的距离感冻结。
他看起来比官方影像中更加年轻,或许三十出头?但那份年轻感被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和沧桑彻底覆盖。面容冷峻,线条如同刀削斧凿,肤色是长期身处深空环境特有的、缺乏血色的苍白。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是他的眼睛。深邃,漆黑,仿佛吸纳了所有光线,如同两口通往宇宙最幽暗之处的古井。没有笑意,没有欢迎,甚至没有审视的好奇。只有一种纯粹的、冰原般的观察。
他的目光平静地扫过这七十二张充满期待和忐忑的脸庞。那目光像探针,像冰冷的扫描射线,不带任何情绪,只是精准地评估着眼前的“资源”——评估他们脑中被灌装的知识是否稳固,评估他们的身体状态能否承受火星的严苛环境,评估他们眼中那份因获得“捷径”而滋生的兴奋背后,是否隐藏着足以支撑他们完成使命的坚韧内核。
没有问候,没有点头示意,甚至连一丝代表“欢迎登舰”的肌肉牵动都没有。他就那样站着,像一尊沉默的、由寒冰与钢铁铸成的哨兵雕像。
这股无形的冷漠,如同一盆冰水,瞬间浇灭了初代灌装者们心头那因见到Stc而燃起的火焰般的兴奋。兴奋感迅速降温,转化为一丝失落和更深的紧张。他们预想过各种登舰场景,或许是激动人心的讲话,或许是技术人员的引导,但从未想过会是这样近乎真空的沉默和审视。
“这就是……林舰长?” 队伍中有人低声耳语,声音里带着难以置信。
“好……好强的压迫感……” 旁边的人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感觉那道目光仿佛能穿透颅骨,看到里面那个黑色的圆柱体接口。
李明远也感到一阵莫名的寒意。他下意识地抬手想摸一下后脑那个微小的接口盖板,又硬生生忍住了。他挺直背脊,试图迎上林江的目光,但仅仅坚持了一秒,就被那深不见底的漆黑和毫无波澜的审视逼得微微偏移了视线。在那目光下,他刚刚获得的“冶炼专家”身份似乎变得微不足道,仿佛自己只是一个……等待检验的零件。
“请登舰,G序列人员。” Stc那毫无起伏的合成音适时响起,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也为初代灌装者们提供了行动指令。“依照指引标识前往指定舱室。航行期间请勿随意走动。”
声音如同冰冷的指令,驱散了初代灌装者们的踌躇。他们纷纷深吸一口气,拖着各自的行李,带着复杂的心情,迈开脚步,踏上了千黯号的金属甲板。脚步声在空旷的甬道里回荡,显得格外清晰。他们从林江身边经过,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身周散发出的那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气场。无人敢侧目,更无人敢搭话。
林江的目光,如同实质,随着每一个经过的身影移动,直到最后一人消失在千黯号舱门后的通道深处。他才几不可察地收回视线,仿佛刚才的审视只是一次例行公事。闸门在他身后缓缓关闭,隔绝了巴别塔的灯光。
巴别塔顶层沉思者大厅
这里是巴别塔的神经中枢。巨大的穹顶之下,环绕着无数闪烁着数据和星图的巨型屏幕。中央,是模拟出的整个太阳系动态星图,其中冥王星轨道上的“守望者”基地光点正顽强闪烁。空气中弥漫着低频的嗡鸣,那是无数超级计算机和信号阵列全力运转的声音。
大厅边缘,一处视野极佳的观景平台。巨大的落地舷窗外,是深邃的宇宙背景,远处的地球如同一颗瑰丽的蓝宝石。一艘艘穿梭在轨道上的运输梭如同忙碌的工蜂。
英德里克站在这里。
他没有穿笔挺的军礼服,而是一身简朴的联合政府高级军官常服,肩章上象征首席军事指挥官的徽记在屏幕反光下微微发亮。他双手背在身后,站姿挺拔如松,花白的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脸上是岁月和重压刻下的深刻皱纹,眼神却依旧锐利如鹰。
他的目光,并未投向下方繁忙的对接区,也未停留在壮丽的地球景观上。他平静地、近乎凝固地注视着舷窗外那片深邃的虚空——那片虚空深处,是尚未被精确定位、却如同达摩克利斯之剑般悬于人类头顶的“宇宙裂缝”大致方向。
屏幕上,关于“初代灌装者”登舰千黯号的确认信息悄然闪过,在他深邃的眼眸中并未激起一丝涟漪。他的表情,是绝对的平静。没有对这项激进技术的期待,没有对伦理风险的忧虑,也没有对林江冷漠态度的评价。
那是一种历经无数生死抉择、目睹过最深邃绝望之后,沉淀下来的、近乎绝对的平静。仿佛眼前发生的一切,无论是知识灌装的惊世骇俗,还是千黯号的起航,都只是宏大棋局中早已预见的一步。
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是评估这些“灌装者”能在火星熔炉中发挥多大价值?
是计算着宇宙裂缝下一次不稳定的时间窗口?反正也算不出来。
是推演着当两个宇宙最终碰撞时,人类舰队可能坚持的时间?
亦或是在那平静的目光深处,正回放着南极冰原上,利刃号化作的那团照亮永夜、却又转瞬即逝的刺目光芒?
英德里克只是沉默地站着,像一座扎根在巴别塔顶峰的、饱经风霜的古老礁石。窗外,一艘隶属于方舟指挥部的重型运输梭正拖着长长的蓝色离子尾焰,缓缓驶向小行星带的方向,去为那场注定漫长而残酷的生存之战,搬运下一块微不足道的基石。他的目光追随着那点光芒,又仿佛穿透了它,投向了更远、更黑暗的未知。
沉思者大厅的嗡鸣依旧,数据流如同无形的星河在他身后奔涌不息。英德里克的存在,为这充满科技感的冰冷空间,注入了一种沉甸甸的、属于人类命运的厚重感。他的平静,比任何慷慨激昂的演说都更能诠释,人类此刻所面临的抉择,是何等的沉重与无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