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牧就那么躺在地上,神魂的剧痛和内心的挫败感,让他连动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
祸斗焦急地围着他打转,不时用它那长满骨质鳞片的头颅轻轻拱他,又伸出温热的舌头,小心翼翼地舔舐着他脸颊上干涸的血迹。
李牧的识海一片狼藉。
那朵破碎的雏菊,像一个永不消失的烙印,反复地出现、破碎、再出现。他第一次对自己产生了深刻的怀疑:难道屠夫爷爷斩断一切的刀,瘸子爷爷折叠万物的狂,药王爷爷逆转生死的毒……难道他们教给自己的所有东西,都是错的?
就在这时,他与李岁之间那看不见的能量链接——【疯理智双生图】,其流向悄然发生了逆转。
还在旁边揪着祸斗尾巴,试图把它编成麻花的李岁,身体忽然一僵。
她茫然地眨了眨眼,那双漆黑眼眸中的混乱与癫狂,如同退潮般迅速褪去,重新恢复了往日的清冷与深邃。
而李牧眼中那仅存的一丝清明,则被更深的迷茫与痛苦所取代,神情变得愈发空洞。
李岁恢复了理智。
她第一时间检查了一下自己的状态,目光随即落在了地上痛苦蜷缩的李牧身上,瞬间便明白了发生了什么。
她走到他身边,缓缓蹲下,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那双清冷的眸子里,闪过一丝难以言说的复杂情绪,有怜悯,也有审视。
许久,李牧沙哑地开口,声音像是从砂纸上磨过。
“我错了……从一开始,就全错了。”
这是他第一次,在力量和道路的根本问题上,向李岁如此彻底地承认自己的失败。
李岁没有安慰他,而是直接问道:“你在灯塔的基座里,看到了什么?”
李牧一愣,努力从混乱的记忆中挖掘着那一闪而过的画面,声音断断续续:“……像一张网,金色的,很复杂,像蜘蛛网……从灯塔的根部,连着……连着整个世界。”
李岁的眼神骤然亮了起来。
“和我‘看到’的,能对上。”
她开始讲述自己在疯癫状态下的“发现”,语言简洁而精准,像是在提交一份实验报告。
“我虽然疯了,但还记得一些‘感觉’。”她描述道,“当你杀掉一个黑影子,‘世界’就会‘哭’得更厉害。当你把它们关起来,那些代表凡人的‘小光点’,就会‘冷’得更快。”
“我还追着一个小光点玩。”李岁回忆着,“我离他越近,他虽然怕,但他身上的‘光’就越亮。我感觉……很‘暖和’。而且,你战斗时,所有小光点都会拼命远离你;而我不战斗时,他们只是害怕,但不会主动逃离。”
她将这些碎片化的、疯子般的直觉,与李牧看到的“蛛网”联系起来,得出了一个石破天惊的结论。
“灯塔不是一个‘点’,它是一个‘终端’。”
“那些灵魂不是障碍,他们是‘节点’。”
“那张网,是连接图。”
李岁看着李牧,一字一顿地说道:“守骸人要我们做的,不是冲到终点,而是织完这张网。”
“连接……”
李牧咀嚼着这个词。
守骸人那句“毁灭永远点不亮希望”,和他最后那句“别用屠夫的刀去切画匠的饼”,两句话如同两道闪电,在他脑中轰然炸响!
是啊,斩杀、毁灭,那是屠夫爷爷的道。
而织网,用无数的丝线将分散的节点连接成图……那不正是画匠爷爷的“维度画师”之道,和司婆婆奶奶的“织界”之道吗!
所有的线索,在这一刻豁然开朗。
失败的迷雾被撕开了一角,一条全新的、截然不同的道路隐约展现在眼前。
但新的、更艰巨的问题也随之而来。
李牧看向李岁,眼中重新燃起了一丝微弱的光芒,却充满了浓浓的不确定。
“可……怎么‘连接’?那些灵魂,连靠近我都会被我身上的气息伤害,更别提那些黑影还在不停地追杀他们。”
李岁看着他,眼神平静而深邃,仿佛能穿透一切迷惘。
“用我们唯一拥有的,那个将疯癫与理智连接在一起的东西——”
“【疯理智双生图】。”
她的话语掷地有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
“既然它能连接我们两个人,为什么不能连接更多人?”
李牧深吸一口气,那些因失败而生的挫败感与迷茫,被李岁那冷静而颠覆性的分析彻底击碎,重塑为一种混杂着审慎与决绝的新生力量。
他看着李岁,眼神中的光芒虽然微弱,却无比坚定。
“我明白了。屠夫爷爷的刀,是用来‘斩断’的,画匠爷爷的笔,是用来‘连接’的。”他低声道,“我一直错用了他们的力量。”
“现在纠正,为时不晚。”李岁言简意赅。
她的目光重新投向那道由破碎王冠怨念形成的黑色漩涡——【败者之口】。
“再进去一次。”李岁站起身,语气不容置疑,“这一次,我主导,你执行。”
李牧没有丝毫犹豫,点了点头。这是一种全新的合作模式,他不再是冲锋陷阵的主力,而是将自己化为了一只最精密的、执行指令的手。他全然信任着身旁这位少女的“大脑”。
两人再次站在了【败者之口】前。没有了初次的试探与对抗,他们按照既定的方案,由李岁主导,李牧放空,轻易地再次沉入了那片由悔恨与不甘构成的精神世界。
黑沙之滩。悲伤之海。
世界依旧死寂,远处熄灭的灯塔如同一座沉默的墓碑。无数瑟瑟发抖的凡人灵魂在沙滩上游荡,而追逐他们的【绝望之影】也如期而至。
但这一次,李牧没有拔刀。
他盘膝坐下,闭上双眼,祸斗则紧张地趴在他的身侧,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呜咽。
“逆转【疯理智双生图】。”李岁的声音在他识海中响起,冰冷而清晰,“不要吞噬,不要转化。将你的神魂之力,从‘疯’与‘理’的循环中,抽离出一丝。”
这是一种前所未有的精细操作。李牧感觉自己像是在操控一根悬于万丈悬崖之上的蛛丝。他小心翼翼地,按照李岁的指示,将一缕微弱到几乎不可察的神魂力量,从那奔腾不息的能量洪流中剥离出来。
那是一根近乎透明的丝线,在他的意念中缓缓成型。
“很好。”李岁继续指挥,“向你左前方,最近的那个灵魂探过去。记住,不要有任何意图,只是靠近。”
李牧操控着那根神魂丝线,如微风拂过水面,悄无声息地飘向一个蜷缩在地、抱头痛哭的灵魂。
距离在一点点拉近。
三尺,两尺,一尺……
就在神魂丝线即将触碰到那灵魂的瞬间,异变陡生!
那个沉浸在自身悲伤中的灵魂,仿佛感受到了某种异物的窥探,猛地抬起头。它那模糊不清的五官处,只有一个黑洞洞的、代表着尖叫的嘴形。
一股纯粹由恐惧和绝望构成的混乱情绪,如同最猛烈的强酸,顺着那根神魂丝线悍然反噬而来!
“滋啦——”
李牧甚至能“听”到自己的神魂丝线被腐蚀的声音。一股针扎般的剧痛直冲脑海!
他闷哼一声,那根脆弱的丝线瞬间断裂,消散于无形。
“停下。”李岁立刻下令。
李牧脸色白了几分,睁开眼,心有余悸。
他们都低估了凡人灵魂在绝望状态下的本能抗拒。那是一种无意识的、却无比强大的自我保护。任何外来的、不属于它们自身痛苦的“东西”,都会被视为入侵者,遭到最激烈的排斥。
更糟糕的是,他们这番“连接”的尝试,似乎比之前的战斗更能吸引【绝望之影】。几只原本在远处游弋的黑影,竟不约而同地转向了他们,蹒跚着围了过来。
“它们的食粮是希望,但它们同样憎恨任何试图改变绝望的行为。”李岁迅速做出判断,“继续。我们换一种方式。”
她提出了新的方案:“用你的力量,在丝线外层包裹一层纯粹的‘理智’。像一层绝缘层,隔绝你的意图和气息。”
李牧深吸一口气,再次抽出一根神魂丝线。这一次,他从【疯理智双生图】中调动了属于李岁的、那部分冰冷的理智之力,小心地将其包裹在丝线表面。
丝线再次探出,靠近了另一个目标。
然而,结果如出一辙。
在那丝线触碰到灵魂的一瞬间,对方海啸般混乱的情绪,就如同一柄重锤,轻易砸碎了那层薄薄的“绝-缘层”。包裹的理智之力瞬间被冲垮、同化,更剧烈的反噬再次袭来。
“噗。”
李牧喉头一甜,又一根丝线宣告失败。
祸斗在一旁看得焦急万分,它似乎也想帮忙。它学着李牧盘膝而坐的模样,龇着牙,努力地想从自己身上“抽”出一丝什么。终于,一缕黑色的火焰从它的爪尖冒了出来。
它好奇地用鼻子去闻,结果把自己鼻头燎了一下,疼得“嗷”一嗓子跳了起来,绕着李牧疯狂转圈。
这滑稽的一幕,却没能让李牧和李岁的神情有丝毫放松。
数次尝试,皆以失败告终。李牧的神魂因反复的反噬而愈发虚弱。
李岁静静地看着那些在灵魂们混乱情绪场中,不断被扭曲、消融、腐蚀的神魂丝线,最终得出了一个冰冷,却又唯一可行的结论。
“浅层的、礼貌的敲门是行不通的。”
她的声音在李牧识海中响起,带着一股破釜沉舟的决然。
“想要连接,我们必须冒更大的风险。”
“我们必须……强行进入其中一个灵魂的‘内心’,去理解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