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牧在虚空中宣告自己“选择”的刹那,整个识海幻境为之凝固。
那由万古绝望凝聚的【绝望具象体】,那张由亿万张痛苦面孔构成的脸,第一次显露出纯粹的惊愕。它无法理解,甚至无法处理眼前发生的一切。
“愚蠢……”
一声混杂着无数声线的咆哮在李牧的意识中炸响,带着一种被凡人逻辑冒犯的暴怒:“明知前路是地狱,明知挣扎的尽头是更深的痛苦,明知你的爷爷们因你所谓的希望而承受着无尽的酷刑……你依然选择前进?这是何等的傲慢与残忍!”
李牧不再理会它的咆哮。
他的道心在破而后立的瞬间,已臻至前所未有的圆融与坚定。他不再需要用逻辑去说服绝望,因为希望本就不是一道逻辑题。
他的意识如同一道闪电,重新回归那片濒临崩溃的【众生理智网络】。他看到了无数因他而陷入混乱、恐慌、彼此攻讦的灵魂节点。
他没有安抚,没有解释。
他只是将自己刚刚确立的、那份最纯粹的意志,化作一道横跨整个精神世界的指令,传递给了每一个灵魂。
“我知道前路是地狱,我知道我们可能会失败,我知道我们所有的努力,可能都只是徒劳。”
他的声音,不再是领袖的号令,而是一个同行者的坦诚。
“但是,我们今天,选择‘相信’明天!”
“现在,为我们的‘选择’而歌唱!”
这股决绝的意志,如同一枚被投入死水的炸弹。它不承诺美好的愿景,不描绘虚幻的天堂,它只承认痛苦,直面失败,然后……选择跨越。
这种力量,比任何虚假的希望都更具感染力。
一个面包师的灵魂停止了哭泣,他想起了明天要为女儿烤的那个带着甜霜的面包。一个卫兵的灵魂不再颤抖,他想起了明天要继续站上城墙,守护身后那座睡梦中的城市。那个孩童的灵魂,更是将“看见明天太阳”的祈祷,化作了最嘹亮的主音。
网络的歌声,不再是空洞的“渴望”,而是充满了“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决然。那是一种看清了深渊,却依然选择向着悬崖对岸纵身一跃的、属于生命本身的疯狂。
“希望交响曲”以前所未有的宏伟气势,重新奏响!
金色的洪流不再是去“净化”,不再是去“对抗”,而是带着“我选择,我存在”的无上意志,如同一支由亿万赴死者组成的军队,冲向了那座代表着终极考验的漆黑灯塔。
这一次,不再是一块块石头被点亮。
当那股承载着“选择”意志的洪流撞在【希望灯塔】上的瞬间,整座灯塔,从最底层的基石到最高处的塔顶,所有的符文,所有的结构,所有的法则……
被这股意志,同时引爆!
轰——!
一道无法用言语形容的、融合了亿万生灵共同“选择”的璀璨光柱,自灯塔拔地而起,悍然冲向云霄。
血色的天空被瞬间撕裂,死寂的世界被彻底照亮。
光芒之中,那巨大的【绝望具象体】静静伫立。它没有发出惨叫,也没有被撕碎。它那由万千面孔构成的脸上,竟缓缓地,露出了一丝如释重负的微笑。
它被“说服”了。
它不是被力量摧毁,而是被一种它从未理解过的、属于凡人的勇气所折服。
它庞大的身躯化作无数纯净的光点,不再是黑色,而是温暖的金色,主动融入了那道贯穿天地的光柱之中,成为了希望的一部分。
光芒的中心,【希望灯塔】已经消失。
取而代之的,是网络中的每一个灵魂。他们手拉着手,肩并着肩,仰望着被自己亲手创造出的光明,共同构筑成了一座由生命本身组成的、活的灯塔。
在灯塔的基座,那个孩童灵魂被他的父母紧紧抱在怀里。他抬起头,越过无数光影,望向天空中的李牧意识,露出了一个灿烂的、不含一丝杂质的笑容。
那个冰冷的声音最后一次响起。
这一次,它的声音中,仿佛也带上了一丝难以察觉的温度。
“希望,被‘选择’。”
“试炼,通过。”
话音落下,整个模拟世界,连同其中所有的灵魂,都微笑着,在那片璀璨的光芒中,安详地化为漫天光雨,缓缓消散。
李牧的意识最后看了一眼那片光明,随后,一股柔和的力量包裹住他、李岁和祸斗。
光芒一闪。
他和李岁重重地摔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神魂的极度透支让他们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祸斗也呜咽着趴在旁边,浑身骨头仿佛都散了架。
他们重新出现在了那座死寂的【寂灭神陵】之中。
在他们面前,那个身形枯槁、半骨半肉的身影,静静地站着,一言不发。
守骸人,正在等待着他们。
神魂深处传来的虚弱感,如同无形的巨山,压得李牧几乎无法呼吸。他挣扎了几下,才在李岁的搀扶下,勉强撑着地坐起身。
李岁的情况同样糟糕,她那张总是清冷的脸上,此刻看不到一丝血色,苍白得如同道诡界从未见过阳光的植物。两人互相依靠着,警惕地望向前方那个沉默的身影。
试炼的胜利并未让他们有半分喜悦或放松。
因为他们很清楚,真正的“宣判”,来自眼前的守骸人。他的态度,决定着一切。
死寂。
绝对的死寂。
守骸人就那么静静地站着,他那半边由晶莹神王骨构成的脸上,空洞的眼眶里幽火明灭。而另一半,那属于人类的、布满干涸纹路的血肉面庞上,一只浑浊的眼睛,竟缓缓流下了一滴液体。
那滴液体同样浑浊,分不清是血,还是泪。
它顺着枯槁的脸颊滑落,滴在冰冷的地面上,发出一声轻微到几乎不存在的“嗒”。
却如同重锤,狠狠砸在李牧和李岁的心头。
守骸人终于开口了。
他的声音依旧沙哑,如同两块墓碑在摩擦,却不再是万古不变的冰冷,反而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颤抖。
“我曾以为,希望是需要被‘找到’的火焰,于是我等。”
“后来我以为,希望是需要被‘锻造’的武器,于是我考验。”
“我错了……错了亿万年。”
他缓缓走上前,那空洞的眼眶中,幽蓝的魂火第一次清晰地倒映出两个人的影子——李牧和李岁。
“直到今天,我才明白。”
守骸人的声音带着一种深刻的自省与喟叹。
“希望,是需要被‘选择’的责任。”
说罢,他做出了一个让李牧和李岁都彻底呆住的动作。
这个见证了纪元生灭、连太古神王都不放在眼里的古老存在,第一次,朝着李牧,微微地、郑重地躬下了身。
“太古神王们,包括我,都败给了自己的傲慢。我们总想着用宏伟去战胜宏伟,用神力去对抗神力。”
“而你……你用凡人的微光,照亮了我们从未见过的道路。”
“我代所有战死于此的英魂,感谢你。”
这份突如其来的认可,这份来自一位失败的、绝望的、守护了万古寂寞的存在的感谢,比任何实质性的奖励,都更让李牧和李岁感到震撼。
守骸人缓缓直起身,完成了从“严厉导师”到“寄予厚望的托付者”的转变。
他摊开那只白骨手掌,掌心之中,静静躺着一枚毫不起眼的、石头般的灰色种子。
“这是你们通过试炼的奖励。”
守骸人将这枚【石化之种】递给李牧。
“太古神王们曾想用它来创造一个新的、稳定的世界核心,以此为根基,在混沌胎盘的体内开辟一片净土。但它拒绝了所有神力的灌溉,无论注入何等伟力,都始终只是一块顽石。”
他看着李牧,那双一边是魂火、一边是人眼的眼睛里,流露出一种全新的认知。
“直到刚才,我才明白它需要什么。它需要的不是神力,而是‘回响’。是无数声音共同歌唱时,才能产生的共鸣。”
“你,现在是唯一能让它复苏的人。”
李牧接过【石化之种】。
入手冰冷沉重,质感与普通石头无异。但在他神魂触碰到种子的瞬间,他立刻感觉到了一种微弱的、亲切的联系,仿佛这枚种子正在对他发出无声的问候。他郑重地将其贴身收好。
一旁的祸斗见气氛缓和下来,胆子也大了起来。它小心翼翼地凑上前,用鼻子在守骸人那半边骨腿上嗅了嗅,似乎在判断这个老骨头架子到底算不算好人。
守骸人竟没有动怒,只是伸出骨指,在它额头上轻轻弹了一下,动作里竟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出的温和。
就在这难得的平静中,整个寂灭神陵,突然剧烈地震动起来!
远处的“败者之口”漩涡开始不稳定地疯狂闪烁,一股充满着血腥、疯狂与贪婪的恶念,如同决堤的洪水,从外界强行渗透进来。
守骸人的脸色瞬间变得无比凝重。
“我的结界快撑不住了。他们在强攻入口!”他的语气急促而凝重,“是‘血肉工坊’的追兵。”
他猛地回头,看着神魂透支、几乎没有再战之力的李牧和李岁,急声道:“留给你们的时间不多了!立刻开始用你学到的方法,去冲击你爷爷们的‘幻境’!我为你们争取最后的时间!”
话音未落!
轰——!!!
神陵的入口处传来一声震耳欲聋的爆响,伴随着令人作呕的血肉撕裂声和疯狂到极致的狞笑。
一道巨大的裂口被一股蛮横的力量强行撕开。
无数扭曲的、由血肉和金属胡乱拼接成的怪物,簇拥着一个手持巨大手术刀的修长身影,出现在了漆黑的裂口之外。
新的敌人,已兵临城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