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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休盯着那枚鱼鳔小袋,以及袋中那张用血写就的、触目惊心的“走”字,一时间竟有些失神。

这熟悉的字迹,一笔一划都透着军中磨砺出的金石之气,刚猛,决绝。

是钟离昧。

那个十年前,总喜欢跟在他身后,咋咋呼呼喊着“大元帅威武”的刀疤脸校尉。

他也在这安乐镇。

顾休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拨动了一下。紧接着,他身体里那根名为“懒惰”的主心骨,发出了剧烈的共鸣。

跑!

一个无比清晰、无比诱人的念头,如同夏日里的一碗冰镇酸梅汤,瞬间涌遍四肢百骸。

对啊,跑路啊!

此地已是龙潭虎穴,天下的目光都汇聚于此,再待下去,别说午睡了,怕是连打个哈欠都得被人解读出三百种武学至理。

找个鸟不拉屎的深山老林,挖个山洞,洞口挂上“闭关等死,请勿打扰”的牌子。每天钓钓鱼,睡睡觉,看蚂蚁搬家,数树上长了几片新叶……

那才是他梦寐以求的神仙日子!

越想越美,顾休只觉得浑身都充满了力气——一种专属于逃跑的力气。

他一个激灵,从池塘边站起,三步并作两步冲回自己那简陋的房间,动作麻利得让石敢当见了都得自愧不如。

他拉开衣柜,开始收拾行李。

其实也没什么可收拾的,就那么两三件洗得发白、领口都起了毛边的粗布长衫。他熟练地将其叠好,准备塞进一个包袱里。

然而,就在他拿起包袱的一刹那,他的动作顿住了。

他的目光,无意中投向了窗外。

长街之上,那因金光而起的狂热并未完全散去,反而演变成了一种诡异的、充满秩序的混乱。

苏清蝉手下的护卫们,一个个精神抖擞,穿着统一的黑衣劲装,在街口拉起了临时的警戒线,像极了前世演唱会门口维持秩序的保安。他们彬彬有礼地引导着那些前来“朝圣”的武林人士,前往不远处的万商钱庄进行“诚意登记”。

武馆门口,他的傻徒弟石敢当,正挺着壮硕的胸膛,像一尊尽忠职守的门神。每当有人想偷偷靠近武馆,他便会瞪起眼睛,中气十足地宣讲着他自己脑补出来的师门规矩:“心不诚,莫近前!师父他老人家观天象、察人心,尔等这点小心思,瞒不过他老人家的法眼!”

不远处的屋顶上,房东刘翠花双手叉腰,正指着一个想借她家房顶抄近路的武者破口大骂,唾沫星子飞出三尺远,其战斗力比街上大部分先天高手都显得更为剽悍。

“踩坏老娘一片瓦,把你祖传的宝剑留下当押金!”

一切都乱糟糟的,吵闹得让人头疼。

但……却充满了鲜活的、滚烫的烟火气。

顾休的脑海中,不受控制地浮现出十年前昆仑之巅的景象。

那是一片永恒的、冰冷的死寂。

他站在世界的最高处,脚下是万丈玄冰,眼前是无尽风雪。他赢了,赢得了整个天下,也赢得了足以让神佛都为之战栗的、绝对的孤寂。

走了,又能去哪呢?

顾休缓缓放下手中的包袱,脸上浮现出一抹自嘲的苦笑。

“说得自己跟个香饽饽似的……不过是从一个热闹的麻烦,滚进一个寂寞的麻烦里罢了。”

他轻声自语。

与其一个人对着山谷里的石头说话,还不如留在这儿,听听刘翠花的骂街声呢。

至少,那声音够劲,下饭。

想通了这一点,顾休只觉得浑身一松,方才那股逃跑的力气瞬间泄了个干净,又变回了那个懒得挪窝的武馆馆主。

他随手拿起桌上一张昨天吃剩的、记着“阳春面一碗,加蛋”的账单,翻到背面,拿起一根烧火用的木炭,龙飞凤舞地写下一行字:

“老地方,等风。”

这是当年在军中,他与几个心腹约定的紧急联络暗号,意思是“镇东龙王庙,子时见面”。

做完这一切,顾休打了个哈欠,慢悠悠地晃出了武馆。

他要去“投递”这封回信。

走在街上,他看似目不斜视,【归墟境】的灵觉却如同水银泻地,无声无息地铺满了整个安乐镇。

他敏锐地察觉到几道不善的目光。

一道,来自人群中一个笑容天真烂漫的南疆少女。那少女看起来不过十五六岁,正津津有味地舔着一串糖葫芦,但她的视线,却像一条冰冷的毒蛇,黏在了后院那头白猿的身上。

另一道,则来自街角阴影处一个手持戒尺的冷峻青年。他一身苦行僧般的灰衣,眼神固执得像块石头,那毫不掩饰的杀意,笔直地对准着懒人武馆的方向。

“唉,新客户又到账了。”顾休在心里叹了口气。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暴发户般锦衣的壮汉突然拦住了他,脸上带着近乎癫狂的激动,双手呈上一柄寒光闪闪的宝刀。

“顾先生!您就是那位游戏人间的顾先生吧!这是我家祖传三代的‘断浪刀’,吹毛断发,削铁如泥!请您务必收下,算是我对您求道的一点心意!”

顾休瞥了一眼那柄确实不错的宝刀,又看了看对方。

他一脸认真地摆了摆手,诚恳地说道:“心意领了,但这刀……真用不上。”

“为何?!”壮汉大惊。

“我家厨房,不缺菜刀。”

此言一出,周围偷听的人群先是一愣,随即爆发出哄堂大笑。那壮汉抱着刀,涨红了脸,在笑声中落荒而逃。

顾休摇了摇头,穿过人群,终于抵达了镇东那座破败的龙王庙。

他熟门熟路地走到缺了半边耳朵的龙王神像前,准备将纸条塞进底座一个隐蔽的裂缝里。

可他刚一蹲下,就意外地发现,神像前的供桌上,竟摆着一盘还冒着热气的桂花糕。

显然,不久前才有人来过。

顾休没有在意,或许是哪个虔诚的信徒。他将那张写着暗号的账单塞进暗格,拍了拍手上的灰尘,便转身离开了。

在他走后许久,龙王神像的阴影后,一道魁梧的身影悄然无声地出现。

正是钟离昧。

他从暗格中取出那张皱巴巴的账单,看到背面那行熟悉的字迹,布满刀疤的脸上,缓缓露出一丝欣慰,又带着几分无奈的苦笑。

“就知道您会这样,元帅……”

……

顾休回到武馆院中时,正看到苏清蝉指挥着工匠,用最好的材料修缮着被震坏的院墙。

见到顾休,苏清蝉立刻上前,敛衽一礼,微笑道:“先生,一切已安排妥当。安乐镇的秩序已初步稳定,不会再有闲杂人等打扰您清修。”

顾休没理会她的话,只是指了指院子中央那口正散发着淡淡金光的古井,懒洋洋地说道:

“这井有点邪门,水都变甜了,喝着齁得慌。”

“帮我找镇上最好的木匠,用最结实的木头,给我打一个井盖。”

“我要把它封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