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秋天来得快，几场雨一下，暑气便偃旗息鼓，换上了一种干爽的清冷。由某老牌基金会牵头，在半山酒店举办的年度慈善晚宴，算是圈内一场不大不小的盛事。政商名流、文化精英、明星艺人汇聚一堂，灯光璀璨，衣香鬓影，空气里流淌着舒缓的古典乐和低声细语。
张晨风是被王斯年硬拉来的。用王斯年的话说：“这种场合，露个脸，混个名字，总没坏处。捐多捐少随意，关键是让某些人知道，你现在也在这个牌桌上。”
张晨风对此不置可否。他穿了身定制的黑色西装，没打领带，衬衫领口随意地敞开一颗扣子，在一众精心打扮、力求完美的宾客中，反而透着一股漫不经心的倨傲。他端着一杯香槟，跟在王斯年身边，听着他与各路人马寒暄，自己则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目光懒散地扫过全场。
这种场合，对他而言，更像是一场需要耐着性子看完的真人秀。直到他的目光，无意间定格在宴会厅角落，靠近落地窗的那个身影上。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被按下了暂停键。
那是一个穿着宝蓝色丝绒长裙的女人，身段高挑，曲线玲珑。她背对着他，正与一位头发花白的老者低声交谈，侧脸的线条在柔和的光线下显得清晰而利落。一头乌黑的长发在脑后挽成一个简洁的发髻，露出白皙修长的脖颈。
只是一个背影，一个侧影。
但张晨风的心脏，却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攥紧，呼吸骤然停滞。
太像了。
像到几乎与他记忆深处那个模糊又清晰的影子重合。
小学毕业的那个夏天，蝉鸣聒噪，穿着洗得发白校服的小女孩，扎着两个羊角辫，眼睛亮得像星星，把一本皱巴巴的同学录塞到他手里，声音清脆：“张晨风，以后，以后还要联系哦！”
后来，家搬了，通讯录丢了，那个只有一串模糊地址和座机号码的时代，轻易地就切断了两条原本可能交汇的人生轨迹。这么多年，他并非刻意寻找，但潜意识里，总会留意那个名字。甚至后来有了些能力，也托人辗转打听过，却始终石沉大海。那个叫“刘珊珊”的女孩，就像一滴水，蒸发在了岁月的洪流里。
他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再见了。
可现在……
像是感应到他灼热的目光，那个宝蓝色的身影结束了与老者的谈话，缓缓转过身来。
时间，重新开始流动。
张晨风看清了她的正脸。
褪去了童年所有的婴儿肥，脸庞是标准的鹅蛋脸，下颌线清晰利落。皮肤白皙，五官精致，眉眼间带着一股显而易见的干练和锐利。尤其那双眼睛，不再是记忆中清澈懵懂的星星，而是如同经过打磨的黑曜石，深邃，冷静，仿佛能穿透一切伪装，洞察人心。她手里端着一杯红酒，指尖涂着低调的豆沙色指甲油，姿态从容，与周围的环境浑然一体。
是她。
真的是她。刘珊珊。
尽管气质天翻地覆，但那五官的底子，张晨风绝不会认错。
几乎是同一时间，刘珊珊的目光也扫了过来，与张晨风直直撞上。
她的眼神里，先是闪过一丝惯例的、用于应对陌生目光的审视，随即，那审视变成了细微的疑惑，似乎在记忆库里搜索这张有些熟悉又一时对不上号的脸。紧接着，疑惑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清晰可见的惊讶，甚至……瞳孔微微收缩了一下。
她也认出他了。
两人隔着十几米的距离，在觥筹交错、人影晃动的大厅里，如同两座突然被定格的岛屿。周围的喧嚣仿佛被无形的屏障隔绝，只剩下彼此眼中那份难以置信的确认。
张晨风感觉自己的喉咙有些发干，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朝她的方向迈了一步。
刘珊珊脸上的惊讶只持续了很短的时间，快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随即，她恢复了那种得体的、带着距离感的冷静，甚至，嘴角还微微向上牵动了一下，勾勒出一个算不上热情，但足够礼貌的弧度。她也朝着他的方向，款款走了过来。
高跟鞋踩在光洁的大理石地面上，发出清脆而规律的声响，每一步，都像是在敲击着张晨风记忆的闸门。
“张晨风？”她在距离他一步之遥的地方站定，声音不再是童年清脆的童音，而是带着一种成熟女性特有的、略微低沉的磁性，语气平静，听不出太多波澜。
“刘珊珊。”张晨风几乎是脱口而出，他的声音因为刚才的震惊而略带一丝沙哑。他看着她，试图从这张精致却疏离的脸上，找到一丝当年那个小女孩的影子。“……好久不见。”
“是啊，好久不见。”刘珊珊微微颔首，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两秒，像是在做最后的确认，又像是在快速评估着什么。“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你。”她的语气很平稳，没有久别重逢应有的激动，也没有刻意的冷淡，就是一种……纯粹的陈述事实。
“我也没想到。”张晨风扯了扯嘴角，努力让自己看起来自然点，他晃了晃手中的香槟杯，“你……变化很大。”
“人总是要长大的。”刘珊珊的回答滴水不漏，她看了一眼他身边的王斯年，微微点头示意，显然认出了这位京圈里有名的公子哥。
王斯年何等精明，立刻看出这两人之间气氛不一般，识趣地对张晨风低声道：“你们聊，我去那边打个招呼。”便转身离开了。
只剩下他们两人。
短暂的沉默。气氛有些微妙的凝滞。
“你现在……”张晨风试图找个话题，打破这尴尬。他有一肚子疑问，比如她这些年去了哪里，在做什么，为什么一点音讯都没有，但话到嘴边，又觉得唐突。
“我在一家投资机构工作。”刘珊珊似乎看出了他的意图，主动接过了话头，语气依旧职业，“主要负责一些前沿科技领域的项目评估。你呢？看来……混得不错？”她的目光掠过张晨风身上价值不菲的西装，以及他方才与王斯年并肩而立的姿态。
“瞎折腾，弄了个小公司，混口饭吃。”张晨风避重就轻，他盯着她的眼睛，试图从中读出更多信息，但那双黑曜石般的眸子平静无波。“你……什么时候回国的？”他记得小时候隐约听说她家好像搬去了南方，甚至可能出了国。
刘珊珊端起酒杯，轻轻抿了一口，动作优雅：“回来有一段时间了。”她没有给出具体时间，巧妙地回避了细节。
又是一阵短暂的沉默。两人之间，横亘着十多年的空白，不是几句寒暄就能填平的。
“小学毕业那会儿……”张晨风终究还是没忍住，提起了话头，语气带着点他自己都没察觉的追忆，“给你写的同学录，后来弄丢了。”
刘珊珊闻言，眼底似乎闪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情绪，快得像流星。“那时候都小，很多事情，做不得数的。”她的回答轻描淡写，将那段过往轻轻揭过。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西装、助理模样的人快步走到刘珊珊身边，低声说了句什么。
刘珊珊对张晨风露出一个略带歉意的表情：“不好意思，张先生，我这边有点事情需要处理。”
张先生。这个称呼，让张晨风心里莫名地刺了一下。
“好，你忙。”他点了点头。
刘珊珊从手包里拿出一张素雅的名片，递给他，动作流畅自然：“很高兴再次见到你。这是我的联系方式，有机会再聊。”
张晨风接过名片，触手微凉。上面只有名字“刘珊珊”，一个职位“高级投资总监”，和一个公司logo与电话号码，简洁得近乎克制。
“再见。”刘珊珊再次颔首，随即转身，跟着那位助理消失在人群中，宝蓝色的裙摆划出一道优雅而决绝的弧线。
张晨风站在原地，低头看着手中那张名片，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光滑的纸面。重逢的冲击感慢慢褪去，一种更为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
高兴吗？有一点。但更多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陌生和……疏离。
那个记忆里眼神亮晶晶的小女孩，和眼前这个干练精明、眼神锐利、连客套都带着分寸感的投资总监，真的是同一个人吗？
这些年，她到底经历了什么？
“珊珊……”他低声念出这个藏在心底多年的名字，感觉舌尖弥漫开一丝淡淡的、说不清是苦涩还是怅然的滋味。
他将名片小心地收进西装内袋。
重逢来得猝不及防，故事，似乎才刚刚翻开新的一页。而这一页，显然比他预想的，要复杂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