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时正,日头西斜。
狼居胥山巅的青铜巨鼎中,燔柴的余烬仍在冒出缕缕青烟,如同通往天穹的细索。山风转凉,卷着灰烬在山谷间盘旋,仿佛无数看不见的魂灵在游荡。
张世杰立于祭坛最高处,玄色祭服的下摆在风中猎猎作响。他身后,那面高达三丈的赤龙旗缓缓降下——早间的祭天仪式已经完成,但今日的大典,才进行到一半。
山下,万顶营帐忽然传来骚动。
只见中军大营侧门轰然洞开,一队队赤甲士兵押解着数十个身影,沿着专门清出的通道,缓缓走向山脚新搭建的祭庙。那些被押解者,皆身披重枷,脚缠铁链,行走间叮当作响。
为首一人,白发凌乱,身形佝偻,却仍试图挺直脊梁。正是漠北车臣汗部的老汗王——乌默客。
“是车臣汗!”
“还有札萨克图汗部的几个台吉……”
“那是……喀尔喀的萨满长老?”
观礼台上,蒙古王公们纷纷站起,伸颈观望,脸色各异。科尔沁部巴达礼台吉握着椅把的手背青筋暴起,他认出了队伍中几个熟悉的面孔——那是在喀尔喀联盟尚未覆灭时,曾与他共饮过马奶酒的贵族。
奈曼部塔拉汗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脖颈,喉结滚动。他忽然庆幸自己三个月前就派出了使者,而不是像这些顽固者一样,等到明军兵临城下才被迫投降。
囚徒队伍最前方,车臣汗乌默客抬起浑浊的老眼,望向山巅那个玄色身影。
他的目光越过九百九十九级石阶,越过肃立的持戟卫士,最终定格在张世杰的脸上。那一刻,这位统治漠北近三十年的老汗王,眼中竟闪过一丝近乎解脱的平静。
他知道自己为何被带到此处。
从沈阳城破被俘,到押解进京游街示众,再到千里迢迢被运来这狼居胥山——所有的屈辱,都是为了今日这一刻。作为曾经雄踞漠北的三汗之一,他的性命,将成为新秩序最昂贵的祭品。
队伍行至山脚新建的祭庙前。
这座庙宇规制奇特:主体是汉式的歇山顶建筑,飞檐斗拱;但墙壁上镌刻的却不是神佛菩萨,而是一幅幅浮雕——有持戟汉军与匈奴骑兵血战,有明军长城守夜,有百姓扶老携幼南逃的惨状……这是张世杰特意命工部匠人赶制的“北疆百年战乱图”。
庙门上方,悬挂一块黑底金字的匾额:
“英烈祠”
三个大字,笔力遒劲,如刀劈斧凿。
礼部尚书孙慎行再次登上祭坛第二层。
这位老臣今日已站了四个时辰,但腰背依然挺直。他展开另一卷祭文——这一卷的纸张明显更厚,边缘甚至有些磨损,仿佛被反复翻阅过。
“维大明崇祯十五年夏,越国公张世杰,谨以俘酋之血,祭告历代御虏捐躯之忠魂——”
孙慎行的声音不再高亢,而是变得低沉、肃穆,每一个字都仿佛从胸腔深处挤压出来:
“自汉武北击匈奴,卫霍扬威;至唐宗灭突厥,李靖踏破阴山;及至本朝,太祖驱元,成祖五征漠北……千百年来,为御胡虏、守疆土、护黎民而血染沙场者,何止百万!”
他的声音在山谷间回荡。
山下,数万蒙古人安静下来。许多懂汉语的贵族脸色发白,他们听懂了这祭文中的每一个字——那不是祈求,不是安抚,而是清算。
“然胡虏屡叛,边患不绝。土木之变,英宗蒙尘;庚戌之耻,京师震动;嘉靖年间,鞑靼岁岁入寇;万历至今,建州坐大,辽东糜烂……”
孙慎行每念一段,祭庙墙壁上的浮雕就仿佛活了过来。那些镌刻的画面,与文字一一对应:明英宗被俘的仓惶,俺答汗兵临北京城的烽烟,辽东百姓在铁蹄下哀嚎……
观礼台上,一些蒙古首领低下了头。
这些历史,他们从小听族中老人讲述时,是作为“荣耀”与“武功”来传颂的。但此刻,在汉人的祭文中,在数万双眼睛的注视下,那些故事忽然换了一副面孔——成了需要被审判的罪孽。
张世杰缓缓走下祭坛。
他来到英烈祠前,从李定国手中接过一柄长剑。剑身狭长,样式古朴,剑柄处镌刻两个小字:“卢公”。
——这是卢象升的佩剑。
崇祯十一年,卢象升巨鹿殉国,此剑流落民间。张世杰掌权后,费尽周折寻回,一直珍藏。今日,它将成为仪式的一部分。
“带俘酋。”张世杰的声音平静。
士兵押着车臣汗乌默客上前。
老汗王被按跪在祠前石阶上。他抬起头,看着眼前这座陌生的庙宇,看着那些浮雕上自己的祖先纵马驰骋的画面,忽然用生硬的汉语开口:
“越国公……可否告知,庙中供奉的,都有谁?”
张世杰看了他一眼。
“洪武朝,太原镇守使周立,守城三月,粮尽援绝,自焚殉国。”
“永乐朝,游击将军陈忠,率五百骑断后,被围七日,全员战死。”
“正统朝,兵部尚书邝埜,随英宗出征,土木之变中以身挡箭。”
“嘉靖朝,宣大总督王忬,整顿边备,被严嵩陷害,弃市而死。”
“万历朝,辽东总兵李成梁……”
“天启朝,辽东经略熊廷弼……”
“崇祯朝,蓟辽督师袁崇焕……”
他一口气念出十七个名字,每个名字后都跟着简短的战功或死因。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
乌默客沉默片刻,忽然笑了,笑声嘶哑:“好……好。都是英雄。能死在英雄的庙前,不算辱没。”
他顿了顿,用蒙语喃喃道:“只是不知百年后,有没有人也会为我筑一座庙……”
张世杰没有回答。
他举起卢象升的剑,剑身在夕阳下反射出暗红的光泽,仿佛浸透了未干的血。
转:血祭英灵
“慢!”
观礼台上,一个身影猛地站起。
是额哲。
这位顺义王脸色惨白,浑身发抖,但还是跌跌撞撞冲下观礼台,扑跪在张世杰面前:“公爷!公爷开恩!车臣汗……车臣汗毕竟是黄金家族血脉,是成吉思汗的子孙!可否……可否留他一命,囚禁终身?今日祭天已毕,何必再添杀戮,恐伤天和啊!”
他这话是用蒙汉双语各说一遍。
顿时,山下数万蒙古人中响起一片嗡嗡声。许多老人开始跪拜,一些萨满举起神鼓,似乎想要求情。
张世杰低头看着额哲,目光如冰。
“顺义王,”他缓缓开口,“你是在为这个纵兵入寇、屠戮汉民、劫掠边关数十年的老酋求情?”
“我……”
“你可知,嘉靖二十九年,车臣汗部的前任汗王,率三万骑破古北口,七日之内屠戮京畿百姓四千余人,掳走妇孺上万?”
“你可知,万历三十六年,此人亲征科尔沁时,因粮草不足,将沿途三个汉人村寨的男女老幼全部杀尽,充作军粮?”
张世杰每问一句,就向前一步。
额哲被他的气势所慑,跪坐在地,连连后退。
“你身为蒙古共主,不为那些惨死的子民讨公道,不为历代战死的英灵雪恨,却为一个双手沾满鲜血的屠夫求情?”
张世杰的声音陡然拔高,运足内力,声传四野:
“今日,本公就要用这老酋的血,告诉天下人——犯我疆土者,虽远必诛!杀我子民者,血债血偿!”
话音落下,剑光闪过。
没有华丽的招式,只是干净利落的一劈。
车臣汗乌默客的头颅滚落石阶,鲜血喷溅在“英烈祠”的匾额上,顺着“烈”字的那一竖,缓缓流下。
全场死寂。
只有山风呼啸。
所有蒙古人都瞪大了眼睛,看着那颗曾经统治漠北的头颅,在石阶上滚动,最终停在一幅浮雕前——那浮雕刻画的正是一队蒙古骑兵踏破边关的场景。
接着,第二个俘虏被押上。
是札萨克图汗部的大台吉,曾在松锦之战中射杀三名明军参将。
剑光再闪。
第三个,是喀尔喀的萨满长老,据说曾主持过用汉人俘虏祭旗的仪式。
第四个,是土谢图汗部的猛将,攻破过三座边城……
一个接一个。
每斩一人,张世杰就念出一个名字——不是俘虏的名字,而是牺牲将士的名字。
“这一剑,为太原周立将军。”
“这一剑,为游击陈忠。”
“这一剑,为邝埜尚书。”
“这一剑,为王忬总督。”
“这一剑,为卢象升督师——”
当念到“卢象升”时,他手中的剑停顿了一瞬。剑身上的暗红光泽,在夕阳下仿佛真的流淌起来。
然后,狠狠劈下。
第十七颗头颅滚落时,英烈祠前的石阶已被鲜血染红。那血顺着石缝流淌,汇入提前挖好的沟渠——这沟渠呈北斗七星状,最终指向北方。
这是张世杰特意设计的“镇北血渠”。
仪式结束时,日头已半入西山。
残阳如血,将狼居胥山染成一片赤红。英烈祠前的血迹在暮色中泛着暗光,十七具无头尸身被整齐摆放在庙前,头颅则被装入木匣,准备运回北京,在历代帝王庙前筑“京观”。
观礼台上,蒙古王公们大多面色惨白,魂不守舍。巴达礼台吉的手一直在抖,酒盏里的马奶酒洒了大半。塔拉汗低着头,不敢看那血腥的场景。
西域使臣们则交头接耳,叶尔羌使者飞快记录着什么,哈萨克使者眼中满是惊惧——他们终于亲眼见到了这位大明越国公的铁血手段。
张世杰将卢象升的剑交还李定国。
剑身滴血未沾。
“这把剑,”他轻声道,“终于饮够了胡虏的血。”
李定国双手接过,郑重收入特制的剑匣。他知道,从今日起,这把剑将成为新军的圣物,代代传承。
额哲仍跪在原地,呆若木鸡。
他脸上溅了几点血珠,却不敢擦。张世杰从他身边走过时,脚步稍顿:
“顺义王,记住今日。记住这血的味道。大明可以给你荣华富贵,可以让你做蒙古共主,但前提是——”
他俯下身,声音轻如耳语:
“你得先学会,做汉人的狗。”
额哲浑身剧颤,额头重重磕在地上,再不敢抬头。
张世杰直起身,望向西方。
那里,准噶尔使团的营帐静悄悄的,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但他知道,巴图尔珲台吉的使者,一定将今日的一切都看在眼里。
“公爷,”刘文秀匆匆赶来,低声禀报,“敖汉部那四人,在鹰嘴崖全部落网。他们招供,是受准噶尔密使指使,计划在今晚夜宴时制造混乱。另外……那个跟丢的准噶尔人找到了。”
“在哪?”
“死在了西坡的乱石堆里。一刀毙命,伤口是蒙古弯刀所致。尸体旁有打斗痕迹,但……现场被清理过,很专业。”
张世杰眯起眼睛。
灭口。
而且是在他的地盘上,悄无声息地灭口。
“看来,巴图尔珲台吉派来的,不止一拨人啊。”他淡淡道,“查,从今日所有离开过营地的人查起。特别是……那些萨满。”
“是!”
夜幕降临。
狼居胥山燃起万千篝火,夜宴即将开始。但空气中弥漫的不再是祭天时的庄严肃穆,而是混杂着血腥味的压抑与恐惧。
英烈祠前,血迹渐渐干涸。
祠内,新立的牌位前,香火袅袅升起。最中央的牌位上,写着“大明历代御北捐躯将士忠魂之位”,两侧分别是袁崇焕、卢象升、孙传庭等人的灵位。
张世杰独自站在祠内,看着那些牌位。
许久,他缓缓开口,声音轻得只有自己能听见:
“诸位英灵在天,可以安息了。”
“这百年血债,今日讨回了一部分。剩下的……我会一点一点,全部讨回来。”
祠外忽然传来喧哗。
亲兵来报:“公爷!科尔沁部巴达礼台吉求见,说是……有要事相告,关乎准噶尔与沙俄密约!”
张世杰转身。
火光映照下,他的侧脸在牌位阴影中半明半暗。
“带他进来。”
悬念结尾
夜风穿过英烈祠,吹动长明灯的火焰,明灭不定。
祠外,巴达礼台吉跪在血渍未干的石阶上,额头顶地,浑身颤抖。他知道,自己接下来要说的话,可能会让整个科尔沁部陷入万劫不复——但也可能,是唯一的生路。
更远处的黑暗中,几个黑影悄无声息地滑下山坡,消失在茫茫草原里。他们怀中揣着沾血的密信,信上用蒙文写着一行字:
“明公已献俘祭庙,血洗圣山。时机将至,速做准备。”
狼居胥山的夜,深了。
但真正的博弈,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