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地的秋风像是被抽走了最后一丝温和,刀子似的刮在脸上,带上了刺骨的寒意。天空阴沉沉的,铅灰色的云层压得很低。
州衙后堂,气氛比天气更凝重。谢霄面前摊开着库房的账册和几份刚刚收到的邸报。钱粮师爷赵先生垂手站着,额角见汗。
“大人…库里的存粮…只够支应州衙上下和戍军冬春两季的口粮了。棉衣…更是所剩无几,都是些陈年旧货,根本抵不住酷寒。”赵师爷的声音发苦。
谢霄的手指在冰冷的桌面轻轻敲击着,发出笃笃的轻响,像是在计算着什么。光幕在他视野中快速闪烁着,调取着云州历年冬季气温、降雪记录及人口分布数据。
“不够。”他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寒冬漫长,必有贫户断炊缺衣。传令:一,即刻核查城中及四乡富户存粮存棉数目,三日内报上来。二,以本官名义,召集城中大户,明日辰时,州衙议事。三,着户房立刻清点库中可用银钱,购置一批平价粗粮、棉絮、麻布备用。四,在城隍庙、西市口、南门瓮城处,先行设立三处粥棚点,备下柴薪大锅。”
一条条指令清晰明确,没有丝毫犹豫。赵师爷连忙应下,匆匆出去安排。
林晏端着碗刚熬好的姜汤进来,正好听到最后几句。他把姜汤放在谢霄手边,凑过去看那账册上密密麻麻的数字,小脸也皱了起来:“这么少啊?够吗?谢兄,我写信回京城,让我娘再送点粮食棉衣来?”
“远水难解近渴。”谢霄端起姜汤喝了一口,辛辣入喉,驱散了些寒意,“先靠本地筹措。”
……
第二天的州衙议事厅,气氛微妙。云州城里有头有脸的粮商、布商、乡绅坐了半屋子。谢霄端坐上首,没说什么虚话,直接把云州面临的寒冬困境和需要摊派的数目摆在了桌面上。
有人面露难色,有人低头喝茶,有人打着哈哈想蒙混过去。粮商赵员外更是叫苦连天:“大人明鉴!今年收成虽好点,可粮价也没涨啊!我们小本经营,实在是…”
谢霄没看他,目光平静地扫过全场:“寒冬若至,冻饿殍毙者众,是为官之失,亦为富不仁之过。今日所捐,州衙记档,按市价折算,来年赋税中酌情抵扣。若遇灾情,优先保障捐助者家业平安。” 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本官以身作则,捐俸银百两,购粮济贫。”
最后这句,让在座不少人脸色变了变。林晏坐在谢霄下首,适时地清了清嗓子,懒洋洋地插了一句:“哦,对了,我姐…就是宫里那位贵妃娘娘,前些日子来信还问起云州民生呢。说要是有什么难处,让她知道一声。” 他声音不大,却像颗小石子投入平静的水面。
赵员外脸上的肥肉抖了抖,立刻换上一副笑脸:“哎呀!谢大人一心为民,我等岂能落后?我赵记粮行,认捐粗粮五百石!”
“我王家布庄,捐棉布一百匹,旧棉衣五十套!”
“我李家认捐柴薪五百担!”
……
场面瞬间“热络”起来。林晏看着这变脸比翻书还快的景象,心里直撇嘴,但脸上还是挂着恰到好处的笑。
……
赈济的物资像涓涓细流,艰难却持续地汇集起来。粥棚支起来了,冒着热气的稀粥在寒风中弥散着微弱的暖意。
几处避寒所也简单收拾出来,备上了干草和破旧被褥。谢霄亲自带人巡视了几处易受灾的贫户区和城外村落,加固了一些摇摇欲坠的茅屋。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刚入冬没多久,一场毫无预兆的、几十年罕见的暴雪,在深夜骤然降临。
狂风卷着鹅毛大雪,疯狂地抽打着门窗。天地间一片混沌的白色,积雪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增厚。
林晏被窗外鬼哭狼嚎般的风声惊醒,裹着被子下床推开一条窗缝,刺骨的寒风夹着雪粒子猛地灌进来,吹得他一个趔趄。
“我的天…”他望着外面白茫茫、几乎看不清院墙的世界,心头猛地一沉。
天还没亮透,州衙里就乱成了一锅粥。衙役们顶着风雪冲进来报信:
“大人!不好了!城西塌了一片房子!”
“南城门外几个村子被雪封了路!有人被困!”
“粥棚的棚子被雪压垮了一个!”
谢霄已经穿戴整齐,脸色比外面的冰雪还冷峻。他迅速下达指令:
“陈师爷,带人持本官手令,开仓取应急粮,分送各粥棚点,确保热粥不断!赵师爷,带衙役并征调城中青壮,分三路:一路清理通往城西主道;一路带绳索、铁锹,随我去南城外;一路巡视全城,遇有危房倒塌,立刻救人!通知医馆郎中随时待命!开放州衙前堂、厢房,安置无家可归者!”
指令一条条,清晰得如同出鞘的利剑。衙役们领命,顶着风雪冲了出去。
林晏裹着厚厚的皮裘,也跑了出来:“谢兄!我也去!”
“外面风雪太大,你在衙里……”谢霄话没说完。
“我能帮忙!”林晏打断他,眼神异常坚定,“我认得路!我去粥棚!” 说完,他不等谢霄答应,抓起一顶厚厚的毡帽扣在头上,就跟着一群抬着粮食的衙役冲进了风雪里。
……
城隍庙旁的粥棚,顶棚被积雪压塌了一半,剩下的一半在狂风中嘎吱作响,摇摇欲坠。衙役和几个青壮正奋力清理积雪,加固棚子。粥锅里的热气在寒风中显得格外珍贵。
林晏深一脚浅一脚地赶到,毡帽上、肩头全是雪。他看到粥锅旁负责分粥的老吏冻得手直哆嗦,动作僵硬缓慢,而排队领粥的人群在风雪中瑟瑟发抖,脸上满是惶恐和焦急,尤其是那些抱着孩子的妇人,孩子冻得小脸青紫,哭声都被风声压得断断续续。
“我来!”林晏挤到粥锅旁,不由分说地抢过老吏手里的大木勺。那勺子又沉又滑,锅里滚烫的稀粥冒着泡。林晏学着老吏的样子,舀起一勺粥,颤巍巍地往一个破碗里倒。
“哎哟!小心烫!”老吏惊呼。
“啪嗒!” 第一勺,倒歪了,一半泼在了冰冷的泥地上,热气瞬间被风雪吞噬。
林晏手忙脚乱,脸上臊得通红。
排队的人群里发出一阵压抑的叹息。
林晏咬咬牙,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他双手紧紧握住木勺的长柄,看准了,再次舀起一勺。这次稳了许多,滚烫的粥水准确地倒入一个老汉递过来的破陶碗里。
“老人家,拿稳了,小心烫。”林晏的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散,但努力放大了音量。
老汉浑浊的眼睛看了他一眼,满是冻疮的手紧紧捧着碗,不住点头:“谢谢…谢谢小公子…”
有了第一碗,就有第二碗。林晏的动作虽然依旧笨拙,但越来越稳。他顾不上木勺烫得手心发红,也顾不上冰冷的雪水顺着脖子往里灌,全神贯注地盯着手里的勺子和一个个伸过来的、盛满期盼的破碗。
“一个一个来!别挤!都有!”
“大娘,抱好孩子,先给孩子暖暖!”
“小娃娃,别哭,来,给你块饴糖甜甜嘴!” 林晏从怀里掏出一个小油纸包,里面是几块他平时爱吃的饴糖,分给队伍里冻得直哭的孩子。
孩子含着糖,止住了哭泣,睁着泪汪汪的大眼睛好奇地看着这个白净好看的小哥哥。林晏冻得通红的脸上努力挤出温暖的笑容,用僵硬的手指帮一个孩子紧了紧破旧棉袄的领口。
寒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他的手很快就冻得没了知觉,通红一片,握勺子的动作都变得僵硬麻木。但他咬着牙,没有停下。他分发棉衣时,看到衣服不够厚,就把自己带来的暖手筒塞给了一个冻得瑟瑟发抖的老婆婆。
风雪呼啸,粥棚下,那个原本十指不沾阳春水的矜贵小公子,正笨拙却无比认真地,用一碗碗滚烫的稀粥和一点点微不足道的甜意,试图温暖这片冰天雪地。
……
这场与风雪的搏斗持续了整整五天。道路打通了,被困的村民被救了出来,倒塌的房屋在清理,无家可归的人暂时得到了安置。
谢霄几乎是连轴转,亲自指挥,踏遍了受灾最重的区域,身上的官袍结了冰碴,又被体温融化,再结冰。
当最后一批被困村民被安全转移回城安置点后,紧绷的弦骤然松开。当天夜里,谢霄回到州衙后堂,刚脱下沾满泥泞冰雪的靴子,就觉得一阵天旋地转,浑身骨头缝里都透出寒意,头重得像灌了铅。
他强撑着走到床边,刚坐下,眼前就猛地一黑,整个人不受控制地栽倒下去。
“谢兄!”
一直提心吊胆守在旁边的林晏吓得魂飞魄散,尖叫着扑过去。手碰到谢霄的额头,滚烫!像烧红的炭!
“来人!快来人啊!叫郎中!”林晏的声音都变了调,带着哭腔。
整个州衙后宅瞬间灯火通明。郎中很快被请来,诊脉,开方,说是劳累过度,又染了极重的风寒,邪气入体,需立刻退热静养。
林晏像只受惊的小兽,寸步不离地守在床边。他笨手笨脚地亲自盯着小炉子熬药,黑乎乎的药汁咕嘟咕嘟冒着泡,药味熏得他直皱鼻子。熬好了,他用湿布垫着滚烫的药碗,小心翼翼地端到床边。
谢霄烧得昏昏沉沉,意识模糊,眉头紧锁,嘴唇干裂起皮。
“谢兄…谢兄,喝药了…”林晏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和小心翼翼。他一手费力地扶起谢霄沉重的上半身,让他靠在自己瘦弱的肩膀上,另一只手舀起一勺药汁,吹了又吹,才小心翼翼地凑到谢霄唇边。
药汁苦涩无比,陷入昏沉的谢霄本能地抗拒,牙关紧闭,药汁顺着嘴角流了下来。
“乖…喝一点…喝了才能好…”林晏急得眼圈都红了,像哄孩子似的,声音又轻又软。他固执地又舀了一勺,更加耐心地吹凉,轻轻撬开谢霄的牙关,一点一点地喂进去。喂一勺,擦一下嘴角流出的药汁。一碗药,喂得他满头大汗,手臂酸麻。
喂完药,他又拧了冷毛巾,一遍遍地敷在谢霄滚烫的额头上。毛巾热了,就换,再热,再换。
他就那么坐在脚踏板上,趴在床边,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谢霄烧得通红的脸,困极了也不敢合眼,生怕错过一点动静。
夜深了,寒气从门缝窗隙里钻进来。林晏打了个哆嗦,看看床上依旧高烧不退的谢霄,又看看冰冷的地面。
他咬了咬牙,把自己的被褥从隔壁房间拖了过来,直接在谢霄床边的脚踏板上打了个地铺,裹着被子蜷缩在那里。
“谢兄,我就在这儿,有事你就叫我…”他对着昏睡的人小声说,声音里带着浓浓的疲惫和担忧。
昏沉中的谢霄,只觉得浑身忽冷忽热,像在冰火中煎熬。意识模糊间,他感觉到额头上不时传来的冰凉触感,感觉到苦涩的药汁被耐心地喂入,感觉到床边始终有一个小小的、温热的存在,像黑暗里唯一的锚点。即使是在最混沌的梦境里,这份固执的守护也带来一丝奇异的安心。
……
连续灌了几副猛药,加上林晏不眠不休的物理降温,谢霄的高烧终于在第三天的清晨退了。人虽然清醒了些,但依旧虚弱无力,浑身酸痛,畏寒怕冷,咳嗽不止。
夜里,北风依旧在窗外呼啸,刮得窗棂呜呜作响。屋子里虽然生了炭盆,但寒气似乎无孔不入。
林晏伺候谢霄喝了药,看着他依旧苍白着脸,裹着厚被子还微微发颤的样子,眉头拧得死紧。他摸了摸谢霄露在被子外的手,冰凉。
“怎么还这么冷啊…”他小声嘀咕着,眼珠转了转。
谢霄闭着眼假寐,感觉床边悉悉索索一阵响动。紧接着,身边的床铺微微一沉,一个带着暖意和干净皂角香气的身体就钻了进来!动作快得像只偷袭的小老鼠。
谢霄猛地睁开眼。
只见林晏已经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被子掀开一角,像条灵活的小鱼,飞快地钻进了他被窝里,带着一身暖烘烘的热气,不由分说就紧紧贴了上来,伸出胳膊牢牢抱住了谢霄冰凉的身体!
“你……”谢霄刚开口,就被林晏理直气壮地打断。
“我身上暖和!给你捂捂!”林晏把脑袋拱在谢霄颈窝里,声音闷闷的,带着点不容置疑的霸道,“别动!老实点!”
少年温热的体温透过薄薄的寝衣源源不断地传递过来,驱散着刺骨的寒意。那具身体柔软又充满活力,带着一种固执的、毫无保留的暖意。
谢霄僵硬的身体,在这突如其来的、紧密无间的拥抱中,一点点松懈下来。
他沉默了片刻,最终没有推开。反而抬起依旧有些无力的手臂,将那个努力散发着热量的小暖炉,更紧地圈进了自己怀里。下巴轻轻抵在林晏柔软的发顶。
怀里的人似乎满意了,发出一声小小的、满足的喟叹,像只找到窝的小动物,调整了一下姿势,很快呼吸就变得均匀绵长,睡着了。
窗外,寒风依旧在嘶吼,拍打着窗纸。屋子里,炭火发出噼啪的轻响。冰冷的被窝被两个人的体温迅速焐热。
谢霄感受着怀中真实的重量和温暖,听着耳边清浅安稳的呼吸,闭了闭眼。身体的虚弱和寒冷似乎被这奇异的暖流暂时击退。
他收紧了手臂,将这份温暖更深地拥住。漫长的寒冬,似乎也在这方寸相依的暖意里,变得不再那么难熬。风雪依旧,但归途已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