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当秦王离去之际，一道黑影悄然掠过。
“他真是那样说的？”
李斯心头紧绷，左相当时的用意，连他自己也未能参透。然而对方对嬴白过往行迹的查访之举，李斯亦看不出有何破绽。
正因如此，他才暗中派人监视左相府。李斯深知，纵使秦王已然决断，仍会再度垂询此事。而面对当前局势，他绝不会束手无策、坐视其变。
“是的，大人，否则我是否该……”
那黑影说话间，做了个割喉的手势。
李斯眉头微蹙：“不必了。此人命数将尽，如今所为虽于我不利，却利于君上。时机太过相近，居心便昭然若揭。”
那些传入耳中的言语——说我因妒忌他人之才而不愿举荐——李斯都一一听进去了。
此事确有其理：倘若当初嬴白真如我所信那般卓尔不群，我又何须多言？然而赢氏血脉一事蒙蔽了我的心智。如今既已立王，若要前行，我便需与人共谋大计；至于其他琐事，已非我所思虑之列。
“遵命，大人。”
那人领命后，悄然退下。
“备车，我要去见左相一面。”
既然已面见过秦王，接下来便无需久留。依李斯推测，对方必定即将动身离京。
此刻亲自登门送别，反倒合乎时宜。
秋叶飘零，晚风凛冽。
“早知右相必来，我在此恭候多时。”
吕不韦望着门口伫立的李斯，府中器物早已收拾殆尽，门前马车静候，外庭小几上茶具犹温，热气袅袅升腾。
吕不韦执起一盏清茶，目光平静地望向李斯，毫无愧色。朝堂耳目繁杂，起初缄口不言，正是为了掩藏心意——
一人不知，众人皆难揣测其真实所图。时间既给予了等待的空间，也赋予了秦王看清真相的过程。如此一来，诸多事实在开端之时便已注定；而今势力格局之下，鞭长莫及，对嬴白并无实质牵制。
“本以为是在助你，也算是完成我最后的一点心愿。”
“如今看来，左相并不需要我的助力，我只是你借以跃升的踏板，或是他人垫脚的石阶罢了。”李斯望着对方从容迎候的模样，心中已然通透。
吕不韦已操劳半生，余下光阴无多。而在朝堂之上，彼此始终并驾齐驱。若能借此打破平衡，自然是上上之选。他从未认为，此事之中有何不妥之处。
“右相既已洞察全局，我如今也无需赘言。事实如此，我亦明白你会彻查始末。届时你定会寻我，但目的恐怕不止问责这般简单。”
吕不韦正因为清楚大殿之上的局势，才选择步步为营。他自己也是从那一层层权谋中走出来的。有些话，即便起初不明说，待局势显现之时，自能找到应对之法。
如今的他，不过是在为赵国旧局收尾之人而已。
“可若果真如此，我这右相之位，岂非岌岌可危？或者说，原本这件事，也未必有人真正当回事。”
李斯凝视着吕不韦，对方的心思，他也略知一二。当年引荐自己之时，那份用心，与今日相较，究竟是否依旧如初？
“无需多虑。你现今的一切，已是旁人难以企及。往后陛下自会依才能高低裁定人事，如何助力大局，自有分寸。至于未来走势，也不会再有太大变数。”
“朝中有徐福，你尚可作为一股制衡之力。但坦白讲，这份力量，还远远不足。”
吕不韦沉重地叹息，他内心又何尝不愿将眼前的局面妥善处置？可现实却未曾给予他半分契机，眼下发生的一切，层层叠叠皆是逆境，步步受制于人……
正因对自身处境了然于心，吕不韦才愈发迫切地寻觅贤能之士，安插于秦王近侧。这或许是他尚在相位之时，唯一能为将来铺路的举措了。
“我愿倾听你的真实意图，若你能言之有物，我自不会轻举妄动，亦会尊重左相的决断。”
李斯听得明白，吕不韦此言并非无的放矢，话中有话。尽管自己心中仍有诸多未解之事，但他并不打算就此断绝所有退路。
李斯并非不通情理之人，然而利用也需讲究时机与分寸，他必须认清自身的立场与界限。
“倘若今日安排人事的是你，徐福独自立于朝堂之上，你当真能安心吗？”
“纵然是君王身边的亲信，谁又不想更进一步？说到底，不就是图谋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么？这些心思……”
“我自然都看在眼里。”
“原来左相为此事深感忧虑。”
李斯久居秦王身侧，朝中风云变幻，他岂能不知？此时此刻，他深知自己肩上担子尚重，前路漫漫，所为仍远不足道。他只盼能在未来的岁月里多做些实事，哪怕只是些许作为，也算不负此职。
而徐福，无论在谁心中，都如同一根刺。如今朝堂之上，唯有此人最令人不安。若自己一旦退出中枢，依往日格局，一旦议政，朝中声音恐再无人能与之抗衡。
抑或众人慑于其威，缄口不言——此事极有可能。而自己今日所言，更多是出于相助之意，而非私怨。
但当前局势瞬息万变，若任其发展下去，恐怕连旁观者也会陷入进退两难之境。
“其实说到此处，丞相向来睿智，定然心知肚明。只要稍加思量，便该明白——人，终究得学会自救。此事并非我一人所虑，实乃众多朝臣共同的隐忧。”
吕不韦望着李斯沉思的模样，知道对方心中必有挣扎。然而，徐福此人无法轻易除去，这一点他们彼此都清楚。
君王有些时候，并不愿身边全是顺从己意之人；他需要一个能提出异议的存在，哪怕只是象征性的制衡。只要不过分违逆圣意，这类人物便始终有存续的空间。而目前的局面，仍在众人的预料与操控之中。
“不愧是老臣，眼光确实比我深远得多。我自然不会去扶持嬴白，可他如今已有相当实力。未来如何演变，我虽未必亲见，却也不能坐视不管。这其中利害，我总不能像左相这般毫无保留地付出。”
吕不韦推举人才，几乎不掺私欲，正因他已有退意；而李斯不同，他尚需在此立足，谋求长远。时间的尺度不同，所需的权势与机会也不同，绝不能让自己逐渐边缘化。
否则，一切谋划都将偏离初衷。
“右相胸中的格局，老臣着实钦佩。虽见解或有分歧，但至少此刻，我们仍需同舟共济。列国皆图灭秦，手段层出不穷，此事早已非当初那般单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