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二十,晴空万里,春风仍带着料峭寒意,却已吹绿了集宁堡外广袤草场的浅浅一层地皮。
选定的会盟之地,位于堡南五里一处背风向阳的缓坡之下,地势开阔,足以容纳数万人马。
此时,这片草场已然模样大变。
一座高达三丈、以原木和夯土搭建而成的高台巍然耸立,台顶平坦,四周旌旗招展。
最中央一杆明黄色龙纛迎风猎猎作响,上书一个巨大的“明”字,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方圆十数里皆可望见。
这便是“白马台”,取义会盟誓约,如白马之盟,不可违背。
高台之下,按照严格的规制,划分出不同的区域。
最前方,留给各部首领及其少数核心随从的席位铺设着红毡,案几上已摆好了奶酒、肉干等物。
其后,则是按照部落大小和亲疏关系划分的各级贵族、头人的观礼区。
更外围,则是密密麻麻、如同白色云朵般连绵不绝的蒙古包,那是随行部众的临时驻地。
京营与宣大的精锐明军,则在外围构筑了严密的警戒线,骑兵游弋,哨塔林立,将整个会盟区域护卫得铁桶一般。
辰时刚过,各部首领便在各自治下贵族簇拥下,陆续抵达指定席位。
人人皆穿着最隆重的礼服,神色各异,或紧张,或期待,或故作镇定,或暗中打量。
奥巴带着几个儿子和心腹,坐在左侧靠前的位置,面色沉静,目光却不时扫过高台以及远处明军森严的阵营。
巴特尔一身大明军官戎装,腰杆挺直,坐在大明武将序列末端,神情肃穆。
其他如哈尔巴拉、苏德等中小部落首领,则更是小心翼翼,不敢多言。
坡地上,除了这些蒙古贵族,更有许多被允许在更外围观礼的汉人。
他们中有来自集宁堡及周边屯田点的移民,有随军而来的工匠、商贩,甚至还有一些通过考绩选拔、前来观摩、学习、任职的基层新政官吏。
他们看着这万帐云集、旌旗蔽日的盛大场面,脸上洋溢着与有荣焉的自豪,低声议论着,与那些神色复杂的蒙古人形成了鲜明对比。
“瞧瞧这阵势,真是开了眼界!”
“都是托陛下的洪福,咱们汉人才能在这草原上站稳脚跟,看这帮蒙古贵人如今也得规规矩矩来朝拜。”
“听说一会儿陛下要亲自训话,还要歃血为盟呢!”
巳时正,号角长鸣,鼓乐喧天。
在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下,大明皇帝朱由检的身影出现在白马台顶。
他今日未着戎装,而是换上了一袭更为庄重的十二章纹衮服,头戴翼善冠,腰佩玉带,
在孙传庭、满桂(已从京营大营赶来)、卢象升(自河南赶至)以及内阁随行大臣的簇拥下,缓步登上高台。
阳光洒在他年轻而威严的面庞上,那明黄色的龙袍在蔚蓝天空的映衬下,显得无比夺目。
“跪迎陛下!”
随着司礼太监尖亮悠长的唱喏,台下所有大明官员、将士齐刷刷跪倒,山呼万岁。
那些蒙古首领及其随从,在短暂的迟疑和引导下,也纷纷依照之前演练的礼节,抚胸躬身,行下拜之礼。
一时间,“万岁”之声与各种腔调的蒙古语祝颂之声混杂在一起,响彻原野。
朱由检立于台前,目光缓缓扫过台下黑压压的人群,将万邦来朝(至少是表面如此)的景象尽收眼底。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那些蒙古首领们投射而来的、混杂着敬畏、好奇、算计甚至一丝恐惧的复杂目光。
“众卿平身,诸位首领请起。”朱由检抬手,声音通过特意安排的传声兵,清晰地传到前方。
众人谢恩起身。
朱由检没有多余的寒暄,直接切入正题,声音沉浑有力:“朕自登基以来,夙兴夜寐,所思所想,无外乎内安黎庶,外抚四夷。
漠南之地,水草丰美,部众骁勇,本可为大明北疆之屏障,百姓安居之乐土。
然,过往多年,纷争不断,烽烟时起,盖因纲常不立,秩序不明所致!”
他的话语被通译高声翻译成蒙语,传递到每一个角落,原本还有些细微骚动的场地渐渐安静下来,所有人都凝神倾听。
“今日,朕于此地,设此白马之台,非为耀武扬威,实欲与尔等定立新章,共约三事!”
朱由检伸出三根手指,“其一,划定牧区,各守其土。朕将遣官与各部会勘,明确各自草场界限,立碑为记。不得擅自越界放牧,挑起争端!”
“其二,互通有无,繁荣互市。于集宁、张家口等地常设榷场,公平交易。
尔等可以牛羊马匹、皮毛药材,换取大明之粮盐铁器、布匹茶叶。朕承诺,税赋公允,绝无盘剥!”
“其三,同心御侮,共抗强敌。凡承认此盟约,奉大明为正朔之部,皆受大明庇护。
若有外敌(意指后金)来犯,各部当听从大明调遣,同心协力,共击之!有功者,朕不吝封赏,土地、财货、官职,皆可取之!”
三条约定,清晰明了,恩威并施。
既给了这些部落明确的生存空间和经济利益,也套上了服从大明调遣的笼头。
台下众首领闻言,神色各异。
大部分中小部落首领面露喜色,这对于他们而言,意味着更稳定的生活和贸易保障。
奥巴眉头微蹙,似乎在权衡这其中对科尔沁部权势的影响。
而一些素来与林丹汗亲近或自身实力较强的部落首领,则眼神闪烁,显然对“听从大明调遣”一条心存疑虑。
朱由检将众人的反应看在眼里,不动声色,继续道:“此三事,乃朕与诸部共存共荣之基。
愿遵此盟约者,当于此台前,与朕共饮金瓯酒,对长生天及大明列祖列宗立誓,永不相叛!”
话音刚落,便有内侍捧上一个硕大的金盆,盆中盛满殷红的美酒,在阳光下泛着琥珀色的光泽,这便是象征盟誓的“金瓯酒”。
然而,就在此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打破了现场的肃穆。
一队风尘仆仆的骑士,打着察哈尔部的旗帜,径直冲向会盟台前。
为首一人,身材高大,面容粗犷,头戴金顶貂皮帽,身披华丽锁子甲,正是蒙古名义上的共主——林丹汗!
他勒住战马,目光倨傲地扫过全场,最后落在高台上的朱由检身上,并未立刻下马,反而朗声道:“大明皇帝陛下,本汗来迟一步,还望勿怪!”
其弟粆图立刻迎上前去,低声快速禀报了几句。
林丹汗听完,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
朱由检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位迟来的“客人”,脸上依旧平静。
正主终于来了,还特意选了这么个时候,是想给朕一个下马威,还是想看看风色?
“林丹汗既然到了,便请上台,共饮此酒吧。”朱由检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林丹汗这才翻身下马,带着几个护卫,大步登上高台。
他来到台前,看了一眼那盆金瓯酒,却并未立刻动作,而是转向朱由检。
“陛下,会盟之事,关乎我蒙古诸部生计前程。陛下所约三事,大体不差。
然,我察哈尔部乃成吉思汗黄金家族嫡系,统御蒙古诸部,地位超然。
这共抗外敌,听从调遣一事……是否应有所区别?
譬如,我部可为盟主,协调诸部,而非直接听命于大明将官?”
此言一出,台上台下顿时一片寂静。
所有人都明白,林丹汗这是公然要权,想要凌驾于其他部落之上,甚至与大明平起平坐!
孙传庭、满桂等人脸色瞬间阴沉,手已按上了剑柄。
台下的奥巴眼中精光一闪,似乎看到了某种可能。
其他部落首领则屏息凝神,目光在大明皇帝和林丹汗之间来回逡巡,想知道这位年轻的天子,会如何应对这突如其来的挑战。
朱由检看着林丹汗,忽然笑了,只是那笑容里带着一丝冰冷的嘲讽:“林丹汗,朕今日在此会盟,邀的是愿遵大明法度、共享太平之部。
你若自认是客,朕以上宾之礼相待。你若自认是臣,便当遵朕号令。至于盟主……”
他顿了顿,声音陡然转厉,如同出鞘的利剑,响彻全场:“这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在这大明疆域之内,唯一的盟主,便是朕!”
“你,是要做朕的臣子,还是……要做朕的客人,甚至是……敌人?”
话音落下,一股无形的肃杀之气,以白马台为中心,骤然弥漫开来。
阳光依旧明媚,但空气中的温度,仿佛瞬间降到了冰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