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日继续。”
萧衍留下这四个字，便重新埋首于他的文书之中，仿佛方才那场步步惊心的对弈，不过是指尖拂过的一缕尘埃。
我却无法像他那般轻易释怀。
回到听雨苑，那纵横十九道的棋盘，那黑白交错、杀机四伏的棋局，如同烙印般刻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夜里，我甚至梦到自己变成了一颗白子，在巨大的棋盘上仓皇奔逃，身后是如影随形的黑色潮水，而萧衍，就端坐于九天之上，冷漠地注视着我的挣扎。
第二天辰时，我几乎是怀着一种奔赴刑场的心情，再次踏入书房。
白玉棋盘已然摆好。
“坐。”他言简意赅。
我依言坐下，指尖微凉。
依旧是让我三子开局。这一次，我不再像昨日那般完全无措。我努力回忆着他昨日看似随意落下、实则暗藏玄机的几步，试图从中窥见一丝规律，一点门道。
落子时，我不再只看眼前一步，开始学着观察整个棋盘的“势”。黑子厚重，如铁壁合围；白子纤弱，似风中残烛。我小心翼翼地将子落在那些看似无关紧要，却又隐隐能遥相呼应、留存“气”息的地方。
萧衍的落子依旧很快，几乎不假思索。他的黑子如同训练有素的军队，步步紧逼，压缩着我的生存空间。但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他的攻势似乎没有昨日那般酷烈，更像是在……引导？
当我因为贪图一小块地域而险些陷入包围时，他的一记“扳”，看似凶狠，却恰好截断了我冒进的路线，迫使我回防，反而保全了另一处更大的阵地。
当我犹豫不决，在两个看似都能活棋的点位间徘徊时，他会落下一子，看似攻击其中一个，实则将我的注意力引向另一个更具潜力的位置。
我就像一只被他捏在掌心的小雀，无论如何扑腾，都飞不出他设定的范围。他能轻易碾碎我，却只是不紧不慢地收拢着手指，让我在有限的空隙里学习如何呼吸，如何展翅。
这种认知让我感到一种屈辱，却又夹杂着一丝无法言说的……悸动。
“断。”
他忽然开口，落下一子，精准地切断了我两块白棋之间唯一的联络。
我心里一紧，那块原本有望做活的棋，瞬间陷入死境。冷汗冒了出来。
“再看。”他的声音依旧平静。
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死死盯着那片区域。被断了联络，两块棋都危在旦夕……不，等等！如果放弃左边这块看似更大的，全力保住右边这块小的，利用角部的特殊性……
我的眼睛猛地一亮！像在黑暗的迷宫中发现了一丝微光！
我颤抖着，将子落在了那个看似自寻死路的位置。
萧衍没有立刻落子。他看着我，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片刻。那眼神，不再是纯粹的冰冷审视，似乎多了一丝极淡的、类似于……考量？或者说，是看到猎物终于做出了一点符合预期的反应？
他随即落子，依旧封堵，却留下了一个极其隐晦的活棋机会。
我屏住呼吸，依照心中的推演，再落一子。
一来一往，短短几步。当我终于凭借角部的特殊规则，惊险万分地做活了那一小块棋时，我感觉自己像是打了一场精疲力尽的仗，后背已然湿透。
而棋盘上，大局依旧被他牢牢掌控，黑棋的优势无可动摇。
“懂得取舍，善用规则，尚可。”他放下棋子，给出了评价。
懂得取舍……善用规则……
我的心猛地一跳。这话，像是在说棋，又像是在说别的。
在这侯府，我是不是也该懂得“取舍”？舍弃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舍弃原主的恩怨情仇，只求一线生机？是不是也该“善用规则”，利用萧衍定下的规矩，在这夹缝中活下去？
棋局如局。
而这侯府，不就是另一个更大的棋盘吗？
萧衍是执棋者，而我，是他掌心的一颗棋子。他教我下棋，难道真的只是在消遣？还是说，他在以一种隐晦的方式，告诉我这个世界的生存法则？
我看着他那张波澜不惊的脸，第一次觉得，这每日的棋局，或许比我之前所有的“静思”和“抄写”加起来，都要凶险，也……都要重要。
他在打磨我。
用这种近乎残忍的方式，磨掉我的愚钝和慌乱，逼着我去看，去听，去思考，去在绝境中寻找那唯一的生路。
而我，明明知道这一切，却无法抗拒，甚至……在恐惧之中，隐隐生出了一丝想要摸清这棋局规则、想要在他掌心……活得更好一点的妄念。
这妄念如同毒草，一旦滋生，便难以拔除。
我低头看着棋盘上那零星存活的白子，它们渺小，脆弱，却顽强地生存在黑子的汪洋大海之中。
就像我。
棋局如局，我在他掌心。
逃不开，挣不脱。
唯一能做的，似乎只有努力学着，如何在他规定的棋局里，活得久一点，再久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