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封烫金的宫宴请柬,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在我的心口,日夜灼烧,不得安宁。
恐惧是真切的,如同附骨之疽。只要一闭上眼,就能想象出皇宫那巍峨殿宇下,无数双审视、挑剔、甚至暗藏杀机的眼睛。我一个步履踏错,一句言语失当,都可能万劫不复。
然而,比恐惧更让我心惊的,是萧衍此举背后那深不可测的用意。
他为什么偏偏要带我去?
将我推出去,成为众矢之的?用我的狼狈和不堪,来衬托什么?还是……这宫宴本身,就是他布下的另一个棋局,而我,是他即将落下的一枚棋子?
无数个念头在我脑海里翻腾,搅得我食不知味,夜不能寐。连抄写《清心咒》都变得徒劳,墨迹洇开,字迹潦草,心根本无法清净。
就在我被这巨大的压力折磨得几乎要崩溃时,萧十三再次出现了。这次,他身后跟着两名低眉顺眼的丫鬟,手里捧着几个硕大的锦盒。
“侯爷吩咐,这些是给温小姐准备的后日宫宴所用。”萧十三的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请温小姐试过,若有不合身之处,即刻修改。”
锦盒被一一打开。
刹那间,仿佛有流光溢彩从中倾泻而出,晃花了我的眼。
最上面的锦盒里,是一件叠放整齐的衣裙。并非我预想中过于扎眼的大红大紫,而是一种极其雅致沉静的雨过天青色。料子是顶级的云雾绡,轻薄如烟,光滑似水,上面用银线掺着极细的孔雀羽线,绣着繁复而清雅的缠枝莲暗纹。光线流转间,那莲花仿佛活了过来,在青色的烟波中若隐若现,华贵而不失气韵。
旁边另一个盒子里,是一套配套的首饰。并非黄金步摇的富丽堂皇,而是一套点翠嵌白玉的头面。翠鸟羽毛呈现出柔和鲜亮的宝蓝色,与温润无瑕的白玉相得益彰,打造成精巧的莲花、莲叶形状,清新脱俗,又与衣裙上的缠枝莲纹遥相呼应。
还有绣鞋,罗袜,甚至熏衣用的冷香……无一不精,无一不雅,搭配得天衣无缝。
这绝不是临时起意随便准备的。从颜色、纹样到配饰,都经过了精心的设计和考量。它既不显得过于卑微,也不会抢了真正主角的风头,恰到好处地符合我一个“侯府养女”、正在“静思”的身份,却又于细节处透露出不容忽视的底蕴和……属于镇北侯府的体面。
他连这个都算计到了。
我心里没有半分收到华服的喜悦,只有一种被人从头到脚、从里到外彻底掌控的冰凉。我像是一个被他精心打扮的人偶,即将被他牵着手,送上那个万众瞩目的舞台。
“温小姐,请试衣。”夏竹在一旁提醒道。
我僵硬地站起身,像个木偶般任由她们伺候着换上这套价值不菲的行头。
衣物上身,出乎意料地合身,仿佛是为我量身定做。云雾绡的触感冰凉丝滑,贴在皮肤上,带来一阵战栗。那银线孔雀羽绣出的缠枝莲,在我行走间流转着微妙的光华,既内敛,又无法忽视。
夏竹替我梳了一个简洁而不失优雅的垂鬟分肖髻,将那套点翠白玉头面小心簪上。对着屋里那面模糊不清的铜镜,我看着镜中那个既熟悉又陌生的身影。
镜中人,眉眼间还残留着一丝惊惶不安,但被这身清雅华贵的衣饰一衬,竟也勉强有了几分侯府千金应有的气度,只是那气度之下,是肉眼可见的脆弱和紧绷。
不像去赴宴,倒像去献祭。
“很……合身。”我干涩地开口,声音有些哑。
“那便好。”夏竹应道,开始动手帮我将衣物换下,仔细收回锦盒中。
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了脚步声,伴随着一个温和带笑的女声:
“知意姐姐可在屋里?妹妹来瞧瞧姐姐宫宴的衣裙准备得如何了?”
是萧知晴!
我的心猛地一紧!她怎么来了?而且来得这么“巧”!
夏竹的动作微微一顿,随即加快了速度,迅速将最后一个锦盒盖好。我则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骤然加速的心跳,整理了一下身上略显凌乱的旧衣,迎了出去。
萧知晴正站在院中,今日穿了一身樱草色的常服,显得娇俏活泼。她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好奇与亲近,目光却像是不经意地,飞快扫过夏竹手中那几个尚未完全收起的、材质非凡的锦盒一角。
“二妹妹。”我扯出笑容,“你怎么来了?”
“听说大哥为姐姐准备了宫宴的衣裙,妹妹心里好奇,便想来先睹为快。”她笑吟吟地走上前,很自然地挽住我的手臂,语气亲昵,“姐姐快让我瞧瞧,大哥的眼光定然是极好的。”
她的手臂温热,话语娇憨,我却只觉得一股寒意顺着相触的皮肤蔓延开来。
她果然是为此而来。她想亲眼看看,萧衍为我这个“假妹妹”,究竟做到了何种程度。这衣饰的规格,代表的不仅仅是体面,更是萧衍的态度。
我垂下眼,掩饰住眼底的情绪,语气带着几分刻意的窘迫和疏离:“不过是几件寻常衣物,不敢劳妹妹挂心。哥哥他……也是怕我失了侯府体面罢了。”
萧知晴脸上的笑容不变,挽着我的手却几不可察地微微收紧了些。她看着我的眼睛,那双杏眼里依旧清澈,却仿佛有微光闪烁,像是在仔细分辨我这话里,有几分是真,几分是假。
“姐姐何必妄自菲薄。”她轻笑,声音依旧甜美,“大哥既然亲自为姐姐打点,自然是看重姐姐的。后日宫宴,妹妹还要与姐姐相互照应呢。”
相互照应?
我看着她那完美无瑕的笑容,心里冷笑。是相互照应,还是相互监视,亦或是……在必要的时刻,相互拆台?
“妹妹说笑了,”我微微用力,将自己的手臂从她手中抽回,语气依旧恭敬,“我人微言轻,只怕到时候,还要仰仗妹妹提点才是。”
我们两人站在荒草渐稀的院子里,面上带笑,言语客气,眼底却各自藏着无法言说的试探与衡量。
萧衍点名要我陪同宫宴。
而这身他亲自准备的衣饰,就像一枚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我与萧知晴之间,激起了更深、更隐秘的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