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不易僵立在石桌前,脸色青白交加,胸口因气血翻涌而微微起伏。柳明远那平静的话语,如同带着倒刺的鞭子,抽打在他那刚刚被“茶镜”照得无所遁形的道心之上。回头?见本来面目?他修行近百载,爬上司天监监副之位,权柄在握,言出法随,何曾需要“回头”?又何曾有过“本来面目”?
那所谓的“本来面目”,不过是弱小时期挣扎求存、仰人鼻息的卑微罢了!他墨不易能有今日,靠的就是心狠手辣,靠的就是排除异己,靠的就是将这世间一切不合“规矩”之人与事,都打为“异端”,牢牢掌控在自己手中!
权力,才是这世间唯一的真理!力量,才是衡量对错的唯一标准!
一股更加阴戾、更加偏执的念头,如同毒藤般从他心底疯狂滋生,瞬间压过了那一闪而逝的动摇与自省。他猛地抬起头,眼中再无半分迷茫,只剩下被彻底激怒后的疯狂与杀意!
“柳明远!”他声音嘶哑,如同夜枭啼鸣,“休要在此妖言惑众!你以为凭这区区乱心之阵,几句诛心之言,就能动摇本官道心?就能让你等逆贼逍遥法外?做梦!”
他周身气息再次暴涨,比之前更加狂暴,玄色官袍无风自动,猎猎作响。这一次,他不再试图以灵压碾压,而是并指如剑,一道凝练到极致、散发着腐蚀与死寂气息的乌光,如同毒蛇出洞,直刺柳明远眉心!这是司天监秘传的杀伐之术——“蚀魂指”!专伤神魂,阴毒无比!
与此同时,他厉声喝道:“动手!破阵!格杀勿论!”
立于庭院入口处的两名随得令,身形暴起,一人化掌为爪,带着撕裂一切的锐金之气,直扑东厢,试图打断那生机之力的源头;另一人则双拳齐出,拳风刚猛霸道,蕴含着崩山裂石之威,轰向前院郭大釜气息蛰伏之处!
谈判破裂,杀局骤起!
然而,面对这突如其来的致命攻击,柳明远依旧安坐,甚至连眼神都未曾有丝毫波动。他只是轻轻放下了手中的茶盏。
就在那“蚀魂指”乌光即将触及他眉心的刹那——
“嗡!”
一声低沉浩渺的震鸣,仿佛自九天之上,又仿佛从大地深处传来,瞬间笼罩了整个庭院!
以柳明远为中心,那一直温润流淌的七曜茶韵灵光,骤然变得无比明亮!七色星辉不再是柔和地弥漫,而是化作了清晰可见的、如同实质般的光带,交织流转,构成了一座无比玄奥、无比庄严的立体星阵虚影,将整个庭院核心区域笼罩其中!
墨不易那志在必得的“蚀魂指”乌光,射入这星阵虚影的范围内,就如同水滴融入熊熊烈焰,连一丝涟漪都未能激起,便瞬间被那浩瀚、中正、平和的星辰茶韵净化、消融殆尽!
“什么?!”墨不易瞳孔骤缩,满脸骇然!他这全力一击的“蚀魂指”,便是同阶修士也不敢硬接,竟被对方如此轻描淡写地化解?
与此同时——
东厢方向,赵令渊并未现身,只是窗内传来一声淡然的冷哼。那磅礴的木曜生机之力骤然转化,不再是温和的滋养,而是化作了无数坚韧无比的青色藤蔓虚影,凭空出现,如同灵蛇般缠绕而上,瞬间便将那名扑来的随从捆得结结实实!任其锐金之气如何爆发,竟无法挣脱分毫,反而被那生机之力不断渗透,一身凌厉气息迅速被化解、平复,最终瘫软在地,动弹不得。
前院处,郭大釜甚至未曾离开原地,只是对着那轰来的刚猛拳风,随意地一拳迎上!没有花哨的技巧,只有最纯粹、最霸道的火曜破邪星力!赤红色的拳罡如同火山喷发,后发先至,与那崩山拳风悍然对撞!
“轰!”
一声闷响,气浪翻滚!那名随从只觉得一股无可抵御的炽热巨力沿着手臂汹涌而来,他那苦修数十年的刚猛真气,在这股力量面前如同纸糊一般,瞬间溃散!他整个人如同断线的风筝般倒飞出去,狠狠撞在庭院围墙上,鲜血狂喷,萎顿在地,已然重伤!
电光火石之间,墨不易带来的两名金丹随从,一被禁锢,一被重创,彻底失去了战斗力!
而这一切,都发生在七曜星阵虚影显现的刹那之间!
墨不易孤零零地站在阵中,看着那流转不息的七色星辉,感受着那仿佛源自宇宙本源般的浩瀚与威严,再看看瞬间溃败的手下,一股前所未有的冰冷寒意,瞬间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这不是寻常的阵法!这是……引动了星辰本源之力的无上大阵!这柳明远,他们究竟在星穹殿得到了何等恐怖的传承?!
恐惧,如同毒草,开始在他心中疯狂蔓延。
柳明远缓缓站起身,立于星阵中央,如同执掌星辰的神只。他目光平静地看着脸色惨白、眼神惊惧的墨不易,并未继续攻击,而是再次开口,声音依旧平和,却带着一种裁决般的重量:
“墨不易,你看到了吗?”
“你所依仗的力量,在真正的‘道’与‘理’面前,不堪一击。”
“你所追求的权柄,在照耀万古的星辰之下,渺如尘埃。”
“你的道心,已被权欲腐蚀,蒙蔽了双眼,扭曲了是非。你口口声声为了秩序,行的却是排除异己、罔顾苍生之实。暗寂肆虐时,司天监在何处?我等平息灾厄后,你等却来阻挠问罪。这便是你司天监的‘秩序’?这便是你墨不易的‘道’?”
每一句话,都如同重锤,敲打在墨不易摇摇欲坠的心防上。在绝对的力量差距与无可辩驳的事实面前,他所有的骄傲、所有的坚持,都显得那么可笑,那么苍白无力。
那疯狂滋生的偏执与杀意,如同被泼了冷水的炭火,迅速熄灭,只剩下无尽的冰凉与……茫然。
他错了?
他一直以来的行事准则,他坚信不疑的“道”,难道真的错了吗?
司天监的职责,究竟是守护此界,还是守护司天监自身的权威?
看着柳明远那清澈而包容,却又蕴含着无尽威严的目光,墨不易仿佛看到了一片无垠的星空,看到了星空之下,苍生万物自然生息,各有其道,而非必须被纳入某个固定的“秩序”框架。
一种前所未有的渺小感与顿悟感,交织着涌上心头。
他踉跄着后退一步,身上的官威与戾气如同潮水般退去,整个人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那一直挺得笔直的脊梁,也微微佝偻了下来。
他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却发现喉咙干涩,发不出任何声音。最终,他只是深深地、复杂地看了柳明远一眼,那眼神中有震惊,有恐惧,有挫败,更有了一丝难以言喻的……释然与明悟。
他不再试图反抗,也不再言语,只是默默地走到那名被禁锢的随从身边,挥手间,那青色藤蔓虚影悄然消散。他又走到那名重伤的随从旁,喂其服下一颗丹药,将其扶起。
然后,他搀扶着受伤的同伴,如同一个战败的普通老者,步履有些蹒跚地,向着庭院外走去。
自始至终,柳明远未曾阻拦。
直到墨不易的身影消失在月亮门外,笼罩庭院的七曜星阵虚影才缓缓淡去,重新化为那温润流淌的茶韵灵光。
风拂过庭院,带来远处市井的隐约喧嚣。
石桌上的两盏茶,一盏已空,一盏已凉。
但弥漫在空气中的茶香,却仿佛更加清冽,更加悠长。
一杯茶,涤荡了尘心,照见了青天。
云州司天监的阴霾,似乎也随之散去了一大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