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很长、很软,像是被浸泡在温水里的梦。
没有刺耳的防空警报,没有腐烂尸体散发出的恶臭,也没有永远灰蒙蒙的辐射天空。
阳光,那是金色的、纯净的、带着一点点槐花香气的阳光,毫无阻碍地穿透了明净的玻璃窗,洒在了米黄色的书桌上。
“阿荆,起床了!再不起来赶不上早课了!”
一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声音,隔着房门传来。
带着几分唠叨,几分宠溺,还有厨房里油锅滋啦作响的烟火气。
萧荆猛地睁开眼。
她下意识地伸手去摸枕头底下的刀。
摸了个空。
枕头底下只有一本硬皮的《高等数学》和一台还在充电的mp3。
她愣住了,缓缓坐起身,看着四周。
这间卧室不大,墙上贴着当红歌星的海报,书架上堆满了各种专业书籍和言情小说。
窗外的树枝上,两只麻雀正在叽叽喳喳地跳跃。
没有血迹,没有弹孔,没有加固的钢板。
门被推开了。
一个穿着围裙的中年妇女走了进来,手里拿着锅铲,佯装生气地瞪了她一眼。
“还在发呆?豆浆都要凉了!你爸已经在楼下发动车子送你了。”
萧荆呆呆地看着那个女人。
那是……妈妈。
不是记忆中那个为了给她抢一口粮食而被丧尸撕碎的、面目全非的尸体。
而是活生生的、会唠叨、会生气,眼角带着笑纹的妈妈。
“妈……”
萧荆的喉咙哽咽了一下,眼泪毫无征兆地流了下来。
“哎哟,怎么了这是?做噩梦了?”
妈妈吓了一跳,连忙走过来摸了摸她的额头。
“不发烧啊……是不是压力太大了?快起来吃饭,妈今晚给你炖排骨。”
那只手温暖、干燥,带着母亲特有的味道。
萧荆闭上眼,贪婪地感受着这就连做梦都不敢奢求的温度。
……
在这个梦里的世界,她不是什么“先知”,也不是什么特种教官。
她叫萧荆,京华大学历史系大三的学生。
父母健在,家庭和睦,最大的烦恼是期末考试的论文和还没着落的实习单位。
这天下午,图书馆。
萧荆抱着一摞书,穿梭在静谧的书架之间。
她想找一本关于二战兵器史的参考书。
“找到了。”
她的手指在书脊上划过,停留在了一本厚厚的书册上。
然而,就在她的手刚要抽出的瞬间,另一只修长、干净、指节分明的大手,也同时伸向了那本书。
两只手在半空中轻轻触碰了一下。
萧荆像触电般缩回手,抬头望去。
那是一个穿着国防科技大学军校学员制服的年轻男生。
他很高,身姿挺拔如松,短短的寸头显得精神抖擞。
那张脸英俊而刚毅,但此刻,那双黑沉沉的眸子里却带着一丝大男孩特有的羞涩和歉意。
“抱歉。”
他的声音很好听,清朗,带着一丝磁性。
“你也需要这本书吗?”
萧荆看着这张脸。
太熟悉了。
却又太陌生了。
那是……贺云屹。
但这又不是她认识的那个贺云屹。
这个贺云屹,脸上没有那道被弹片划过的伤疤,眼神里没有那种看透生死的沧桑和冷冽。
他年轻,朝气蓬勃,像是一株在阳光下肆意生长的白杨树,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种干净而美好的皂角味。
“嗯。”
萧荆点了点头,心跳莫名地漏了一拍。
“那……女士优先。”
年轻的贺云屹笑了,那笑容灿烂得有些晃眼。
他将书抽出来,递给了萧荆。
“谢谢。”
萧荆接过书。
“你是历史系的?”贺云屹并没有马上离开,而是有些笨拙地找着话题,“我也对这段历史很感兴趣,尤其是……关于战术演变的部分。”
“我是国防科大的贺云屹。”
他伸出手,眼神亮晶晶地看着她。
“同学,能认识一下吗?”
萧荆看着那只手。
没有厚厚的老茧,没有洗不掉的硝烟味。
那是一只握笔的手,也是一只即将握枪保家卫国的手。
她伸出手,握住了他。
“你好,我是萧荆。”
……
在这个平行时空里,他们的故事没有惊心动魄的开场,也没有生死相依的绝境。
就像是无数对普通的校园情侣一样。
简单,青涩,却甜得发腻。
贺云屹会在周末骑着自行车,跨越半个京城来看她,只为了给她送一袋热乎乎的糖炒栗子。
萧荆会坐在他的后座上,双手环着他的腰,脸贴在他宽阔的背上,看着路边的梧桐树叶飞速倒退。
他们会在未名湖畔散步,讨论着未来。
贺云屹说:“我想去最艰苦的边境,去守卫这个国家。”
萧荆说:“好,那我毕业了就去那边当老师,陪你。”
没有丧尸围城的恐惧,没有断水断粮的绝望。
他们最大的危机,仅仅是贺云屹在一次训练中扭伤了脚,萧荆心疼得掉眼泪,骂他是笨蛋。
或者是第一次去贺家见家长时,萧荆因为紧张而打翻了茶杯,却被贺母笑着拉过手,说“碎碎平安”。
一切都美好得像是一个易碎的泡沫。
直到——
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
梦里的贺云屹单膝跪地,手里拿着一枚不算昂贵但精心挑选的钻戒,向她求婚。
“萧荆,嫁给我吧。”
“我会一辈子对你好的。”
萧荆看着他,看着那张年轻而幸福的脸。
她笑了。
但笑着笑着,眼泪却流了下来。
“真好啊……”
她轻声说道,伸手抚摸着那个年轻贺云屹的脸颊。
“这个世界,真好。”
“可是……”
“我该回去了。”
……
画面如同玻璃般破碎。
“唔……”
一声低低的、属于婴儿的梦呓声,在耳边响起。
萧荆猛地睁开了眼睛。
入眼是一片熟悉的、昏暗的卧室。
窗帘拉得严严实实,只有床头的一盏小夜灯散发着暖黄色的微光。
她下意识地转过头。
在她的身侧,那个高大健硕的男人正侧身睡着。
他的一只手臂习惯性地搭在她的腰间,将她整个人圈在自己的保护范围内。
借着微光,萧荆看清了他的脸。
不再是梦里那个青涩的少年。
眼前的贺云屹,眼角有了细细的纹路,眉骨上有一道浅浅的疤痕(那是深海任务留下的),下巴上冒着青色的胡茬。
他睡得很沉,但眉头依然微微皱着,即使在睡梦中也保持着一丝军人特有的警惕。
而在大床的旁边,那个精致的婴儿摇篮里。
他们一岁大的儿子——贺小狼,正四仰八叉地睡得正香。
小家伙嘴里还含着那个被他当成磨牙棒的、特制的软胶弹壳模型,小脚丫时不时地踢一下被子。
这才是真实。
这里没有永远明媚的阳光,没有完美无缺的生活。
这里有伤疤,有痛苦,有曾经经历过的无数次生死离别。
但……
萧荆缓缓伸出手,指尖轻轻滑过贺云屹那道眉骨上的伤疤。
那是他为她挡下的伤。
是他爱她的证明。
梦里的世界虽然美好,像是一个精致的童话。
但那个世界里的贺云屹,没有和她在尸山血海里背靠背杀出重围。
那个世界里的萧荆,也没有为了救他而哪怕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
他们没有那种深入灵魂的,将彼此的生命都揉碎了融合在一起的羁绊。
“醒了?”
贺云屹似乎感觉到了她的触碰,并没有睁眼,只是下意识地收紧了手臂,将她往怀里带了带,声音沙哑而慵懒。
“怎么了?做噩梦了?”
“没有。”
萧荆轻声说道,她的身体在那个温暖的怀抱里彻底放松下来。
“做了一个……很美的梦。”
“梦到什么了?”贺云屹迷迷糊糊地在她额头上亲了一口。
“梦到……如果我们没有遇到末世,如果没有那些战争,我们会是什么样。”
贺云屹睁开了眼睛。
那双黑沉沉的眸子在夜灯下显得格外深邃温柔。
“那一定很幸福。”他笑了笑。
“是啊,很幸福。”
萧荆也笑了。
她将头埋进他的胸口,听着那沉稳有力的心跳声。
“但是,贺云屹。”
“嗯?”
“比起那个完美的梦……”
萧荆抬起头,吻上了他带着胡茬的下巴。
“……我更爱现在这个,满身伤痕的你。”
“也更爱现在这个,我们一起拼了命才换回来的……家。”
梦境终究是梦境。
只有那些一起走过的路,一起流过的血,一起扛过的风雨。
才铸就了此刻,这无可替代的、沉甸甸的幸福。
贺云屹看着她眼中的光芒,心中一动,翻身将她压在身下。
“大半夜的,说这么煽情的话……”
他低笑一声,眼神变得有些危险。
“是不是想……加练了?”
“唔……”
萧荆的话被一个深吻堵了回去。
摇篮里,小狼翻了个身,吧唧了一下嘴,继续做着他的美梦。
窗外,月色正好。
现世安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