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月明星稀。
裴昭明正在新搬入的、略显宽敞的御史中丞值房内翻阅旧卷宗,一名小内侍悄无声息地来到门
外。“裴中丞,陛下口谕,召您即刻入宫见驾。”
裴昭明心中一动,放下卷宗,整理衣冠:“臣遵旨。”
跟随内侍穿过重重宫禁,来到皇帝日常批阅奏章的长生殿偏殿。
殿内灯火通明,皇帝并未穿着龙袍,只是一身常服,坐在御案后,正对着一局残棋凝神思索。
案上堆着如山的奏章,旁边放着一杯早已凉透的茶。
“臣裴昭明,叩见陛下。”裴昭明依礼参拜。
“平身,看座。”皇帝抬起头,脸上带着一丝疲惫,语气却比白日里在朝堂上温和了许多,“昭明啊,这里没有外人,不必拘礼。”
“谢陛下。”裴昭明在下首的锦墩上坐下,心中警惕,不知皇帝深夜召见所为何事。
皇帝挥退了左右侍从,殿内只剩下君臣二人。
他拿起一枚黑子,在棋盘上轻轻敲击着,目光却落在裴昭明身上:“今日朝堂之上,你辞谢封赏,可是对朕处置李崇古一案,心有不满?”
话语直接,开门见山。
裴昭明心中一凛,知道这才是今晚召见的真正目的。
他起身,恭敬回道:“臣不敢。陛下乾纲独断,自有深意。臣只是觉得,未能将案情完全厘清,使真相大白,有负圣恩,故心中不安,实不敢受赏。”
皇帝看着他,良久,轻轻叹了口气:“昭明,你为人刚直,一心追求真相,朕深知,亦欣赏。然,为君者,治理天下,有时不得不权衡利弊。李崇古位高权重,牵一发而动全身。其罪行固然可诛,但若将前朝余孽、谋害公主之事公之于众,必将引起朝野震荡,人心惶惶,甚至给那些宵小之辈可乘之机。届时,损害的将是国本,是万千黎民的安定。有些污秽,只能埋在黑暗里,这是帝王的无奈,也是责任。”
这番话,带着几分推心置腹的意味。裴昭明沉默片刻,道:“臣明白陛下苦心。只是……李崇古临死前,曾狂言此案并未终结,背后尚有‘玄鹤之主’操控,臣担心……”
“玄鹤卫,疥癣之疾耳!”
皇帝打断了他,语气陡然转厉,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一群见不得光的孤魂野鬼,成不了大气候!朕坐拥万里江山,文治武功,岂会惧此宵小?李崇古伏诛,便是明证!昭明,你如今已是御史中丞,当将心思放在辅佐朕整顿吏治、监察天下之上,而非纠缠于这些虚无缥缈的传闻。”
话语中的警告意味,再次清晰起来。
皇帝不允许他继续深挖玄鹤卫,至少,不允许放在明面上。
裴昭明低下头:“臣……遵旨。”
皇帝见他如此,语气又缓和下来,起身走到他面前,亲手将他扶起:“昭明,朕知你忠心,亦知你能力。你与昭雪,皆是朕可信赖的股肱之臣。有些事,非不为也,实不能也,时机未到耳。”
他拍了拍裴昭明的肩膀,目光深沉,“你的功劳,朕记在心里。好好做事,朕不会亏待于你,更不会亏待裴家。”
“裴家”二字,皇帝微微加重了语气。
裴昭明心中猛地一跳。
皇帝是在提醒他,他的背后是裴氏家族,他的荣辱与家族息息相关?还是……在隐晦地提及他那可能并不简单的身世,与裴家收养他的内情?
他不敢深思,只能恭敬应道:“臣定当竭尽全力,报效陛下,不负圣恩。”
“很好。”皇帝满意地点点头,“回去吧。安神汤要按时喝,莫要太过劳神。”
“谢陛下关怀,臣告退。”退出长生殿,夜风一吹,裴昭明才发觉自己的后背已被冷汗浸湿。
皇帝的这次召见,安抚是真,警告亦是真,甚至那看似推心置腹的话语背后,也隐藏着更深的试探与掌控。
他抬头望向漆黑的夜空,那轮明月也被薄云遮住,晦暗不明。
玄鹤卫是疥癣之疾?皇帝真的如此认为吗?还是说,皇帝知道得远比他想象的要多,只是在刻意淡化,甚至……引导?
裴昭明深吸一口冰凉的空气,感觉自已仿佛置身于一个巨大的、无形的漩涡之中,四面八方都是暗流,稍有不慎,便会被吞噬得尸骨无存。
前路,愈发艰难了。